第34章 不可饒恕的過失——依·沃爾克尼(1 / 1)

兩個男護士各得了我給的二十個福林,便殷勤小心地把他用擔架擔下樓來。到了醫院,我又給病房日班和夜班護士各二十個福林,請求她們看護他。她們向我承諾,她們會每隔半個小時去看看病人。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可以去看他。他雖然有開口說話的能力,卻沉默不語。他鄰床的病人偷偷告訴我,那兩個護士根本就沒有踏進病房來瞧他一眼——考慮到她們有一百七十個病人要照看,也就不足為怪了,而且大夫們也不屑去給他檢查,隻是說星期一要給他會診。鄰床的人說,用這種辦法處置星期六上午送來的病人是他們的習慣。

我想找頭天值班的護士問一下情況,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隻找到星期天的值班護士,我也塞給她二十個福林,求她時不時進去看看我父親,我還要求見大夫,因為我在家裏已經把一張一百福林的鈔票裝進一隻信封。她告訴我大夫被叫到女病房去給一位患者輸血了,但她勸我不要急,她會把情況代我向大夫講的。我回到病房,父親鄰床的病人一再要我不用著急。既然值班大夫沒有時間檢查我父親的病,我也就沒有機會塞錢給他了。明天病房大夫來了,他們才有時間給我父親檢查。

“我還能為您做些什麼?”我問父親。

“不需要,謝謝。什麼也不需要。”

“我去為您買幾個蘋果吧?”

“謝謝你。我不需要。”

我們的談話到此終止,實際上我想與他溝通,但一時之間,又不知從何談起。我問他是不是覺得身上什麼地方痛,他卻回答說哪兒也不痛,於是我再也想不出該問他什麼了,我們隻好麵麵相覷。我們之間的關係一向很羞怯,而平時我們之間主要是談事實,任何發生在頭一天的事實,第二天它的意義便縮小到零。我們也從不談感受。

“噢,如果沒什麼事,我先回去了。”呆了一會後我說。

“好,那你回去吧。”

“明天我再來,再找大夫。”

“謝謝你。”

“明天上午病房大夫才能來。”

“我知道了,謝謝你!”他說著,用目光送我到房門口。

誰知,第二天早晨七點鍾,我便被告知我父親於昨天夜裏去世了。我一踏進217號病房,便發現另外一個人占領了他的床位。鄰床的病人告訴我,我父親死前很坦然,也不痛苦,他隻是長長出了一口氣就過去了。我懷疑那人沒有說實話,因為我覺得要是自己處在他的位置,也會用和他同樣的語言說同樣的話的。不過我還是說服自己相信父親沒有受到任何痛苦就死去了,他鄰床的病人根本沒有騙我。

我被叫去處理一些手續,我來到醫院接待辦公室。負責處理這些事情的是一名我從未見過的護士。她把他的金表、眼鏡、錢夾子、打火機和一紙袋蘋果交給我。我給了她二十個福林,接著向她問及他的情況。這邊手續剛辦完,整容的師傅就走進來了。他的任務是給軀體梳洗、穿衣服、化妝。他在使用“軀體”一詞時,指的是提到的那個人雖然不再活著,可也不是一具十足的屍體,因為屍體的概念應該是整容過的。

我突然想起那封裝著一百福林鈔票的信封,忙掏了出來塞給這個整容師。他斷開封口,往裏瞥了一眼後,猛然摘下帽子,從此在我麵前再沒有把它戴上。他爽快應允我包我滿意,我隻需要送來一些幹淨的亞麻布襯衫和被單就行了,他一直保證做得完美。我告訴他說我當天下午就把這些東西送來,外加一套深色的西服,不過我想現在就去看看他。

“您現在就要去?”他嚇了一跳,同時問。

“是的。”我說。

“您一定更願意等它梳洗完畢後再去看它。”他建議說。

“不,我現在就要去,”我堅持道,“我要彌補我的過失。”

他不情願地領我到太平間。那裏亮著一盞電燈,沒有燈罩,光線非常強。我們走下幾級混凝土台階,正好在台階腳下,我看見父親仰麵朝天躺在混凝土地板上,他攤開著四肢,戰爭場麵的油畫裏,凡在軍事行動中被打死的士兵都是這個姿勢,隻不過他赤裸著身子。從他的一個鼻孔裏露出半截棉花球,另一個棉花球則沾在他的左臂上——顯然是他們最後一次給他注射的地方。

“您其實現在不該來,這會使你很難受。”手裏捏著皮帽的整容師抱歉地說。即使在冰涼的地窖裏他也不戴帽子,站在我身旁。“如果您等我為它做過整容後再來看,肯定會很滿意。”

我沒有回答。

“他病很久了嗎?”過了片刻,那人問。

“對,病很久了。”我回答。

“噢!那我應該這麼做,”他說,“我要把他的頭發理短點,這樣效果就會更好些。”

“您看著辦吧!”我說。

“他梳什麼頭?”

“分頭。”

他不再說話了,我也沉默不語。我不能對父親說什麼,或做什麼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無論現在我做什麼,說什麼,即使我死在他身邊,也絲毫不能減輕我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