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近海的蟹越來越少,蟹的價錢也是一路猛漲,好蟹自然成了寶貝,人們小心翼翼,便沒有爛蟹了,即便有幾隻爛蟹,也摻在好蟹中賣掉了,蟹遠離了尋常百姓之家。在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家,卻有一盆靠蟹做肥料的蟹爪蘭,想來甚是好笑。幾年下來,父親越來越感到力不能支,大多時候人都吃不起蟹,又哪能把蟹白白送給一盆不頂用的花去吃呢?就這樣,父親思來想去,既舍不得蟹爪蘭,又舍不得蟹,最後隻好忍痛把蟹爪蘭出讓,拱手送給了本村一戶富裕人家,以後的二十年裏,蟹爪蘭在那戶富裕人家裏長成了參天巨樹,屋簷下放不開,隻好挪到院子中央,還在它外麵轉圈圍了一張網,在他家的院牆外就能看到蟹爪蘭笨拙的圓頂露出來。我路過那家人的院子時,已經是二十年後,這時我從異鄉歸來,帶著滿身的疲憊,進了村口,遠遠望見衝天而起的蟹爪蘭,在密集的紅屋頂的簇擁下分外挺拔,我心裏竟然升起了無名的憤怒,當初我連一盆花也保護不住。二十年前,我眼睜睜看著蟹爪蘭被搬走,正要上前阻攔,就被父親橫著胳膊擋回來了,他胳膊上的肌肉突突直跳,有著蟒蛇似的斑紋,我沒敢再靠前一步。
我還記得清楚,那天一大早,他們就來了,帶著飽食終日的從容氣質,我們頓時相形見絀,自覺矮了半截。為了迎接他們,院門在天蒙蒙亮時打開了,為了防止有風把院門合上,兩扇門的門角還壓了嶄新的紅磚,怕紅磚的顏色傷了褲腳,於是拿舊報紙裹起來。早晨的陽光從大門落進來,那一柱四棱的白光照得人們睜不開眼,地麵上頓時出現了白亮的門的側影,我抬起手擋眼的瞬間,他們隱身在花枝背後,密集的枝葉把他們上半身遮得嚴實,盛著蟹爪蘭的塑料桶下長出了四隻腳,它們足不點地般躥出去,足尖落地輕盈,還不等站穩,又彈跳出去,就像輕快的羚羊,小跑著穿過院門走遠了。我仿佛看見蟹爪蘭走過了長長的巷道,終於走進了另一個院子裏,穩穩落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正襟危坐,聽說新主人把原先的舊塑料桶拆掉,換上了雕著蟠龍紋的陶甕,比水桶寬敞了許多,甕底鑽了幾個排水孔,蟹爪蘭安心住下來。除此以外,我對蟹爪蘭以後的生活一無所知,或許它換了新家後生活得很好,早就忘了我們,我會在某個日子想起它,就像想起在海灘上匆匆見過一麵的海龜,又像老朋友消失在茫茫人海,幾十年音訊杳然,讓人懷疑他還是否存在。這是來自久遠年代的記憶,我一直不願對別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