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草是幾千年前隨意命名的一種草,每年春天它照例破土而出,好在過了一個冬天後,人們還沒有忘記它的樣子,土路邊的空地很快鋪滿了放射狀的綠葉,人們心頭一喜,心裏默念著它的名字——車前草。它們仿佛聽到了,貼著地麵的綠葉又伸長一段,最後的泥土空隙也都蓋住了。
車前草的命名和一位皇帝在海邊的猝死有關。那正是車前草滋生的季節,新發出的草葉蓋住了道路,同時也蓋住了很多蕪雜的記憶,皇帝的死對於大海來說是多麼微不足道,尊貴的身軀瞬間被海水吞沒,你知道,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古時有一位皇帝驅車來到半島,至於這位皇帝究竟是賢德還是暴戾,已經無從考證,典籍中隻記錄他為了到海邊看海而趕了很長的路,累死了無數馬匹,更有大批士兵在長途跋涉中走失。是時恰逢陽春三月,帝國的原野無邊無際,野草漫過了士兵穿著牛皮靴的腳,草葉剛被踢倒,馬上又站起來,甚至比原先站得還要直一些,野草遮住了大軍整齊的腳步聲,前隊疾行的馬車淹沒在原野裏。皇帝從車上站起來,遠遠望見白亮的阡陌之上升起了彎折的蒸汽,蒸汽後麵的樹木扭動著身子。野草剛剛發出來,一簇簇的綠連在一起,終於蓋住了黃土地,車輪碾過,許多草被壓進土裏,壓進了車轍底部,車轍兩側鬆軟的泥土塌陷,很快就合上了。皇帝出行一次,就會有無數的草消失。直到有一天,眼看就要到海邊了,遠處已經傳來隱隱的潮聲,地平線上突然出現的一片透明的藍色令眾人精神一振。也正是這時候,皇帝的車駕卻被一株草攔住了去路,木質車輪卡在草葉上,立刻停止了轉動,無論如何也翻不過去,更別說居高臨下軋過去了,皇帝身子一震,險些向前飛出,危急的一刻,他抓住了車前的橫梁,才勉強穩住了身子。駕車的八匹馬紛紛揚起後蹄,朝後踢飛了大塊的泥土,這株草一歪頭躲過了密集的土塊,車輪還是紋絲不動。皇帝低頭去看,隻見這種草葉片寬大,葉麵上泛著油光,葉脈的縱向紋路深深陷進去,十幾個葉片圍著根轉了一圈,平鋪在地上,就像開了一朵綠色的花。中間生出幾根細梗,頂著錐形的穗子,好像是花苞。車輪卡在草葉上,一動不動。護衛在旁的將軍大怒,他跳下乘坐的黑馬,腳還沒等著地,肋下的青銅寶劍已經出鞘,半空中打了一道靂閃,由上而下猛劈,劍刃撞在草葉上,直劈得火星迸濺,草葉卻絲毫沒有損傷,連個缺口也沒有,倒是寶劍鋒刃上出現了鋸齒紋,將軍持劍呆立,半晌說不出話來。皇帝大驚之下,不敢下車觀看,趕緊避回車裏,急急下令讓車後退。躲開這種草。馭者趕著馬倒退,兵士們在後麵抓住車往後拽,車子慢慢後退,皇帝回身問左右的侍臣說,這是什麼草?侍臣們戴著誇張的高冠,汗水滲出來,趕了這麼長的路,他們正在暗暗叫苦,聽到皇帝問話,忙上前伺候,靜聽皇帝把話問完,四周一片寂靜,隻有車前的白馬鼻子裏輕輕打著呼嚕,眾臣中居然沒有一個人認得這種草,但他們絲毫沒有慌亂,他們的頭腦長於隨機應變,身居廟堂的必備法寶,於是眾臣紛紛說——請陛下賜名。
既然這草攔在車前麵,就叫車前草吧。皇帝心不在焉地說。他被車前草嚇壞了,哪敢久留,急忙朝眾人揮了揮手,眾人唯唯而退。
雖然有皇帝賜名,車前草好像並不領情,依然卡住馬車,殿前護衛用上了穿甲弩箭,絲毫傷不了它。馬車向後倒退幾步,斜行向前,車輪順利避開了車前草,皇帝長出一口氣,他的隊伍繼續向東。向海邊前進的途中,他的隊伍卻不慎闖進了一片車前草叢,馬車動彈不得,皇帝隻好帶著侍從舍棄了馬車,提著袍服跳下車來,眾臣和侍衛們緊跟在他身後,一路蹦跳著前進,以便躲開那些堅硬的車前草。在蹦跳的過程中,皇帝的皇冠失落在草叢中,他隻顧趕路,顧不得回頭尋找,蟒袍也被撕成了零碎的破布條,終於,他們在黃昏時分來到了位於帝國邊緣的海岸,腳下峭壁林立,深不可測,這便是帝國的盡頭了。海水淩空而起的大潮讓皇帝忘記了旅途的勞頓,站立的潮頭中有巨蛟的金身若隱若現,布滿鱗片的趾爪露出水麵,爪尖放出寒光。它搖頭抖落一身水珠,岸邊立刻下了一陣大雨,淋在每一個人身上,皇帝的華蓋絲毫不起作用,因為水是橫著飛過來的,好像直奔皇帝身上砸來,正砸在胸口,皇帝一陣劇痛,朝後倒去,幸虧兩個侍臣及時攙住了他。在他們的身後,車前草破土而出,抽葉的聲音宛如陣陣雷聲,葉片頂起的浮土遮天蔽日,車前草在田疇阡陌中直起身,皇帝的宮殿淹沒在綠葉中,振翅欲飛的簷角在車前草的遮蔽下飛走了,回去的路也已經無影無蹤。皇帝已經沒有退路,於是跳海而亡,眾臣和侍從紛紛跟著跳下去。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最早是海邊的漁民先發現有人跳海,那些人身穿紫袍玉帶,在海邊懸崖上飛身而下,衣袂飄飄,猶如仙人下凡。消息不脛而走,帝國的百姓欣喜若狂。遠巡成了皇帝的不歸路,他撒手扔下了綿延幾千裏的江山,輕而易舉地在帝國的版圖上消失了,有意思的是,在他身後的海岸上,江山形勝並沒有隨他一同逝去,它們仍然浩浩蕩蕩,向著海的方向傾斜過來,車前草遍地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