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我在艙裏睡下了,父親和他的夥計們還在坐等。此時的海麵平靜,月亮被霧氣蓋住了,海水和天都是漆黑一片,小船浮在虛空裏,沒有人說話,隻有茶水下肚的咕咚聲。這樣的夜晚,不知要喝下多少茶水,才能在寂靜的夜裏醒著。忽然有人喊道:來了。水麵上翻起了白花,那是成群結隊的銀魚浮出水麵覓食。於是下網,“嗨喲嗨喲”的號子聲不絕於耳,我在號子聲中睡著了,直到喊聲停了,四周又恢複了平靜,我反而忽然驚醒,父親隻穿著一件背心,臂膀上沁出了汗珠,他正在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壺裏的水好像永遠倒不幹,他喝起來也永遠不知疲倦,我忽然想到,他身上的汗珠就是茶水變的。從鐵壺長頸裏冒出的水柱閃著亮,彎成了繃緊的弓背,看不出它在流動,而它的末端卻躥進茶杯裏去,攪得灰塵似的茶葉末飛起來,它們帶來的是喉嚨的陣陣瘙癢,還有忍不住的咳嗽,與此同時,升起的熱氣把茶香散滿了船艙。父親轉過臉來看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熱茶發出了微弱的亮光,勾出了他的輪廓,他把茶杯交在左手,不住搖晃著右臂,肩膀的關節忽然發出一聲悶響,恰似一隻弩箭射中了木板做的靶心,震蕩出的尾音還在撲棱棱抖顫,總會讓圍觀的人群暗暗地吃了一驚,你知道,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終於有一天,父親離開了船,當初的漁網改成了天井上空的天網,茶杯也端回來擺在茶幾上,這時,我也帶著一身疲憊回到半島。午飯過後,院子外的槐樹下,兩把躺椅,兩個茶杯。我小心喝了一口,卻並沒有當年的苦澀,十幾年的時光把它衝淡了。父親說到了夜漁的困倦,還有海上行船的無聊,那些年他坐在船板上,把魚從網扣裏拽出來,眼前很快就模糊了,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無數的銀魚在他眼裏變成了一條魚,就是這一條魚,怎麼抓也抓不到,幸好有一條魚在他的指間抽搐,這才把他從睡夢中叫醒,他知道,需要來幾杯茶了。我講到了辦公室的疲憊,坐在紙堆裏也常常眼前發黑,直到手中的筆掉在地上時才會驚醒,父親說,這也太像了,我們相對苦笑。
我們在樹下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是誰在這長眠中不經意醒來,隻聽見老式座鍾報時的顫巍巍的鍾聲,大門兩側的石獅低吼,父親的躺椅空著,桌上的茶缸還在,冒著絲絲熱氣,舌尖還有絲絲縷縷的茶香,樹葉間落下幾塊斑駁的陽光照在茶杯上麵,耀眼的白,杯沿上有幾個缺口,我一眼就認出了它。身後的宅院也是似曾相識,石牆的縫隙裏抹著水泥,每一條石縫的走向我都了然於胸,好像前生就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