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海風吹徹(1 / 1)

耳邊隆隆作響,耳郭振翅欲飛,那是海風貼著水麵飛來了,舊帆布上滾著雷聲,由帆的中心蕩向邊緣,有經驗的海邊孩子跑出小屋,迎著風來的方向變換口型,不時扭動脖子,就能使灌進嘴裏的海風發出不同的節奏,孩子張開的嘴正如古塤,圓潤的小嘴就是音孔,唇齒間鼓蕩著嗚咽的低音。水鳥剛從岸上飛起來,就被風吹得歪斜,緊急迫降到礁石上,翅膀還沒收起來,又被海風吹亂了,連收了幾次才落地,它回頭梳理自己的羽毛,就像梳理著一件舊大衣。橘紅的長喙穿過白羽毛,細小的絨毛飛出來,箭鏃般射向下風。它把羽毛收拾好,翅上的翎毛折扇般合攏了,它躲在礁石後麵喘息著。這時風勢暴漲,撞在胸口的風柱也把我的衣扣吹開了,我急忙轉過身,把後背交給風,騰出雙手來係扣子。

海風如此危險,它是海為了阻止人們靠近而釋放的第一道防線,它在警告那些走到海邊,並且試著冒險出海的人——從哪裏來,就回到哪裏去!許多人還沒有拿定主意,就被海風勸回家了。人在海岸上如果禁不住風力,仰麵摔倒在地,所幸還有大地托著,倒地後還能爬起來,最多沾上一身泥而已,如果是在海裏就沒那麼幸運了,船遭遇風暴會墜入無底的深淵,從海麵到深淵,隻有一陣風的距離,卻通向盤旋而下的幽冥之路。我坐在海邊的小屋裏,窗框顫動不止,固定玻璃的釘子鬆動了,玻璃的一角發出嗡嗡的蜂鳴聲,一場大風剛剛在海麵上降臨,是從遙遠的外海吹到陸地上來的,到了屋外已是強弩之末,而海上又有不知多少人一去無回。

在海灣裏,是要經常弓著身子走路的,因為在這裏直著身子是走不動的,海風會把上半身吹彎,就像吹彎一棵麥苗。站在礁石頂上,迎麵而來的風會把人吹落下來,落地時輕飄飄毫無損傷,因為有風墊在腳下,穩穩托住了鞋底,也隻有這時才會知道身子是累贅。許多年前,海邊降下的一陣雨都是橫著飛的,地上落的水跡也是長條的,沙灘被劃出了條狀斜紋,這些斜紋指出了風來的方向。那些年,海風改變了很多事情,包括我們躬身走路的姿勢、向後倒伏的頭發,從船上旋轉著落水的魚筐,乃至海邊歪斜的樹、在半空中和風僵持著的鳥兒,所有的一切都帶有了風的性格。人們恨不能在胸口開個洞,好讓風穿胸而過,把迎麵而來的阻力破解掉。古老的傳說裏還真有這樣一個穿胸族,族人胸前都有一個大洞,做衣服時先要在前襟後襟分別裁出兩個圓洞。穿胸族的人民是典型的漁獵民族,這胸前的大洞自然是久居海邊的緣故,海風在他們身上尋找通道,久而久之竟然洞穿了前胸,他們在風中穿行無阻,風經過胸口時都漏掉了,海風在他們麵前化為烏有。我走在風中,總會想起健步如飛的穿胸族的人民,海風在他們麵前束手無策。

海風是危險的,這讓我想起了一個和海風有關的故事。那一年,父親所在的船準備起航了,鞭炮聲中,新船帶著鬆木的清香下水了,鞭炮的紅紙屑撒滿了水麵,人們拍手叫好,船東站在船頭給孩子們分糖。這時風中斜著飛來了喜鵲,它歪著頭躲避鞭炮留下的濃煙,幾塊鞭炮的紅紙屑落在它頭上,它也毫不在意,它銜著樹枝在桅杆上開始做窩,人們麵麵相覷,誰也沒敢打擾。不到一天的時間,窩就壘好了,過了幾天開始孵蛋。新船起航的日子迫近了,桶裝的淡水和食物也陸續運到了岸邊,船卻遲遲不動,接連幾天,投資方跑過來催了好幾遍,全船人都坐著不挪窩,大家一致認為,應該等小喜鵲隨父母飛走時,船再起航。就這樣,前後等了一個多月,小喜鵲羽毛日漸豐滿,有一天,人們來到海邊,發現巢已經空了,幾片白色絨毛掛在巢邊凸起的細枝上,在風中跳動著,它們終於離巢而去,小喜鵲們跟著父母飛走了,此間接連傳來其他船遇到風暴的消息。是喜鵲把我們從風中救出來的,一個船員對我說。大人囑咐我們不準掏喜鵲窩,這個規矩傳了不到兩代,喜鵲就在半島上繁衍開來,但有樹梢處便有圓滾滾的喜鵲窩,雛鳥在窩裏伸出頭來,朝天張著嘴,那些突然出現在路邊的喜鵲窩就像樹的腫塊,原本苗條的樹像孕婦一樣臃腫了。每當看到喜鵲逆風飛在漁村的上空,我就會想到這個和海風有關的故事。喜鵲飛在漁村上空,風速和它的飛行速度大抵相當,於是喜鵲懸停在空中,與海風僵持著,成為半島上常見的一景,稱之為“浮鳥”。它們的巢穴也常被海風掀掉,雛鳥掉在地上,唧唧喳喳叫著。作為一個泄密者,喜鵲默默承擔著海風的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