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接村子與海灘的是一條白沙路。這條路倒也寬闊,出了村子往西,就看見它消失在一片槐樹林裏,在樹林的另一端冒出來,然後直插大海。路在中間微微隆起,我們難以一眼望到路的盡頭。在夜裏看這條路,尤其是在有月亮的晚上。背對著月亮走,這路就像是用白紙剪成的,反射著慘白的月光,白得讓人害怕,而迎著月亮走時,路麵上無數的小塊沙石投出一道道彎曲的暗影,蓋住了路麵,剛才明亮的路頓時黑下來,回頭望去,身後那一段路依然是明亮的一條。更稀奇的是,在靠近海岸的那一段,有個斜坡,走到這裏總會冷不丁被人摘掉帽子,嚇得多少人沒命地跑。第二天白天再去看時,帽子掛在路邊的斜生出的槐樹枝上。
盡管老人們再三叮囑,區區一條小路還是嚇不住年輕人的。那年冬天,我一個人在海邊轉悠,碰到了一個老漁民,他直愣愣地看著我,叫出了我父親的名字,我也認出了他,是父親的一個老朋友。他說起和父親半生的交情,胡子直顫,我也欷歔半天。在他望灘的小屋裏,我們有了一次終生難忘的徹夜長談。
這麼黑的天,不該到這條路上來。老人說。早年間,小屋的窗戶紙上常被人擲沙子。天一黑下來,屋裏靜得出奇,常人往往難以坐住,將近二十年的望海生活,老人已經習慣了。那天窗戶紙上冷不丁啪的一響,出門看什麼都沒有,海水已經退潮,海灘上留下一片片積水,在月亮的照耀下散發著冷硬的光。窗戶紙上粘了一小團潮濕的沙子,抬手輕彈窗紙,沙子粘得很緊,並沒有完全掉下來。回頭望海灘,已是落潮,由積水構成的明亮的光斑忽明忽暗眨著眼睛。回到屋裏,他立刻聽到了同樣的響聲。這次他沒有急著出門去看,而是在窗紙上戳了個窟窿,一柱月光立刻伸進來,在窗台印上了橢圓的光斑,白花花的月光清澈見底,讓他懸著的心稍稍放鬆了些。在窗紙的窟窿裏,他看到了一生都難以忘記的場麵:積水的窪地裏赫然跳出一隻二尺多長的青魚,到了岸上頭和尾交替觸地,做了幾個翻滾,鐵鍁似的尾巴張開,戳進地裏,順勢一挑,老人還沒等看清,大團沙土就掛著風聲直奔窗戶了,沙土沒有四下散開,而是越聚越緊,起初是亂蓬蓬的,後來接近了球形,急速翻滾著朝窗戶撞過來。在那一刻,老人忽然注意到土團底部有突起的一塊,隨著急速翻滾,這個尖角忽上忽下,不住地跳躍,又是啪的一響,土團在窗紙上爆裂開,順著窟窿濺進一些,給老人迷了眼,從那以後他的左眼就看不見了。
當天夜裏,他的眼睛疼得厲害,翻身起來抄了根竹竿拄著地,搖搖晃晃的,準備摸黑回村裏診所去看眼睛。走到村口的石橋,遠遠望見橋中央立著一個人擋住了去路。那人背對著他,穿一身青衣,光頭,沒戴帽子,腦袋兩邊齊刷刷的沒有耳朵,老人腦袋嗡的一聲。那人腦袋左側衝著月亮,耳根處鏡子一樣平坦,映出了月亮的形狀。老人看著不覺手癢,掂量著照左邊用竹竿抽他一家夥,誰知對麵的青衣人立刻探出左手,掌心朝外,護住頭部,似要抓住即將拍出的竹竿。老人大驚,準備打右邊,誰知青衣人立刻伸出了右手,護在頭側。老人手裏的竹竿沒等進招,就都被防住了。或許橋上的青衣人能夠窺知人們的思想,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呢?
老人掀開爐蓋,扔進幾塊煤,火爐裏傳來沉悶的爆裂聲。
那你後來怎麼做的?我問道。
我想都沒想,攔腰給他一竿子,把他抽到溝裏了。老人說。
想都不想,這要比能窺知別人思想更高明。我懷著崇敬的心情離開了老人的小屋。
幾年後,老人得了中風,躺在床上不能言語。據說他病發前一家人正在吃晚飯,桌上擺了剛出鍋的青魚,魚身鋪滿了各種作料,魚頭一側十分平坦,齊刷刷的,映出了屋頂上電燈泡的形狀,老人大叫一聲,就此一病不起。
後來村裏有人偷偷告訴我說,那個老頭純屬扯謊。當時老頭子被嚇傻了,腦子也木了,直接喪失了思考能力,於是想都沒想,胡亂抽了一竿子,結果瞎貓碰上了死耗子,要不然他是沒法通過石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