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黑魚精的夜晚(1 / 1)

通常情況下,黑魚精後半夜才出來。它化作一個結實的漢子,有著黝黑的皮膚,緞子似的閃亮的胳膊。趁著夜色,它從扇子崖附近的海域探出頭來。波浪一下一下拍打著礁石,撞出些黏稠的白色泡沫,它們是空氣和海水的奇異混合體,“嘩嘩”的聲響是從那裏發出來的。黑魚精上半身探出水麵,在水中靜止不動,停了一會兒,眼見一些細碎的水珠從礁石上掉下來,匆匆逃掉了。它飛身躍上礁石,擰幹了衣服,腳下立刻聚攏了一攤水,它又徑直從礁石上跳下來,穩穩落在沙灘上,前麵的村子傳來點點燈火,在樹叢間忽明忽滅,這引起了它的注意,它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直奔村子而去。

沒有人見過黑魚精的行走方式。有人說,它走路完全像人一樣,經常邁著大步走,也有人說它下半身是魚,魚尾向後蜷曲著,彎折之處鋪在地上,靠魚尾的彈力往前跳動,所以它的腳步應該是單音節的“啪啪”聲,在靜夜裏常會聽到這樣的聲響,類似於浸濕的毛巾掉在石板上。為了爭論這件事,我爺爺和四爺還打過一架,這兩個人是這兩種學說各自的代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在村前的大路邊,白沙土地明晃晃的,他倆仰麵朝天躺在地上,就在剛才,他們打了個平手,誰也沒把誰放躺下。後來,兩種說法同時流傳下來,有的站在我爺爺一邊,也有的讚同我四爺,兩邊人數相當,很讓人頭疼。

再說黑魚精,它溜達著進了村口,先讓村口的磨盤給絆了個趔趄。不知哪一家當天剛磨完蝦醬,磨盤卸下來刷洗幹淨,平鋪在地上晾著,為了控水,有一邊還墊了塊磚頭。磨盤早已晾幹,卻忘了收起來。漁村的夜晚來得太快了些,夜色來到時,人們匆匆忙忙返回了自己的房子,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黑夜足以令人忘記很多事情。黑魚精探出二指伸進磨眼,回手一帶,磨盤在空中翻滾著,穩穩地落到磨台上,嚴絲合縫,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它拍了拍手上的浮土,抬起頭時看到零星的燈光散落在村莊上空。許多人家都已經睡下了,沒睡的有十幾戶,他們家裏開了加工牡蠣的手工作坊,有的專門剝殼,有的專門熬油,亮著的窗戶投出四棱的光柱,裏麵人影晃動,其中就有我家。

母親把八仙桌挪到炕上,一盆冒尖的牡蠣擺在桌子中央,她盤腿坐在桌子前,腿上摞著藍花的搪瓷盆。剝出牡蠣肉碼在碗裏,硬殼掉在搪瓷盆裏,叮當作響。許多夜晚,叮當的響聲和鍾擺的節奏重合,過了半天,鍾擺慢下來,而後又迎頭趕上來。在它們徹夜的追逐中,我眼皮發黏,打起了瞌睡。似睡非睡時,我忽然看見了窗戶上的黑魚精,它的顏色比黑夜還要黑。它的尾和胸鰭不住地擺動,它的擺動是那樣快,以致看不出它在動。

八月裏,黑魚精光臨窗戶的次數比月亮還要多。任它怎樣變化多端,在月光下,它的影子依然是魚形,頭至尾占了兩扇窗戶寬,渾身鱗片閃著月白的光。我蹬蹬母親,她抬頭看看,又低下頭,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又打起了瞌睡。

在月圓之夜,黑魚精浮出水麵,漆黑的身體把閃著金光的水麵劈開,黏稠的海水悄無聲息,黑魚精遊過的痕跡經久不息,時光在這裏凝滯了,幾千年瞬息即逝。黑魚精的眼睛裏閃著月光,不錯神地盯著我,此時,我坐在扇子崖上,朝下望去,黑魚精黑色的脊背從水裏探出來,所有的光亮都被它深不見底的黑色吸去了,那黑色有特殊的力量,我不禁站起來,一個魚躍跳進海裏,不偏不斜,正好跨在黑魚精背上。黑魚精騰空而去,載著我飛到了一座村莊,那裏有條白亮的河,從黑壓壓的樹叢中流出來,斜刺裏穿過了古舊的村莊,暗夜裏的水汽越來越大,一團團白煙由海麵上升起,不住地盤旋飛升,黑魚精搖頭擺尾,嘎嘎地笑,像小孩子的笑聲一樣清亮。我一把沒攥住,頭朝下直栽下去,耳郭裏鼓滿了勁風……

驀地坐起,全身已被汗水濕透,我還在炕上。黑魚精還在,像窗花貼在玻璃上,一動也不動,或許是睡著了。母親抄起一片牡蠣殼,直擲過去,玻璃一聲脆響,黑魚精受到驚嚇,掉在地上,院子裏發出了沉悶的聲響,撲起的塵土逐漸蓋住了窗戶上的星空。在煙塵背後,黑魚精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二天,父親遵照村裏神漢的意見,在屋簷上掛起一小片倒三角形的漁網,有了這個,黑魚精就不敢上門了。後來,它真的沒有再來過,半島的家家戶戶,都掛起了漁網的殘片,蛛絲一樣的漁網吊在屋簷下,空空蕩蕩。再也沒有人提起黑魚精,隻有我時時想念它碩大的鱗片,還有它在暗夜裏劇烈抖動的尾鰭。許多年了,我依然記得它離開時的狼狽。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它離開時,我跟在它身後,它走到村口時,路邊的梧桐沙沙響,寬大的葉片像硬紙殼剪出的一樣,風吹過,呆頭呆腦的樹葉比木偶戲還要滑稽。它停下,側著頭朝樹上觀望了一會兒,然後消失在布滿車轍的大道上。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麵。

多年以後,我從城市歸來,在一個月圓之夜登上扇子崖,月光下的半島白茫茫一片,舉目望去,深不見底的夜空中布滿了黑魚精碩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