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雍正麻城『殺妻』案(2 / 3)

湯應求下得轎來,先環顧了一下四周,一下子就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張十分熟悉的臉——“楊五榮”,他心中叫了一下這個名字,卻發現五榮雙眼哭得通紅,正分開人群要往圈裏闖,嘴裏喊著:“姐姐,姐姐,我那苦命的姐姐!”在楊五榮旁邊,有一個衣著華麗、戴相公巾的秀才,正扶著他勸解,湯知縣認識,那是本縣生員楊同範。

為了維持秩序,隨從的衙役們已經亮出了刑具,老仵作李榮解開了帶來的小包,往外一件件地拿驗屍工具。湯應求這才把目光轉向繩圈中央的屍體,隻見屍身腐爛,手腳都有被野狗撕攔了的痕跡,麵部早已爛透,連男、女都分不出來。陽光下,成群的蒼蠅在屍體上飛來爬去,屍體發出了一股奇臭,令人掩鼻。

湯知縣看了李榮一眼,李榮會意,戴上了一副皮手套,把懷裏藏的一瓶酒取出來,倒在手套上,然後陰沉著臉,向屍體走去。那楊五榮見李榮走近了屍體,猛然分開眾人跑過去,趴在屍首上聲嘶力竭地哭起了姐姐。

李榮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伸手把楊五榮拉開,冷冷地問:“你怎麼知道她是你姐姐?”五榮哭道:“姐姐離家前穿的是細麻衣服,為的是到婆婆家侍候婆婆方便,現在屍身上穿的也是細麻衣,而且花紋也對得上,說罷拿出一塊撕下的衣服布遞給李榮,補充道:“班長請看,這圖案一樣不一樣?”李榮接過布來與屍身上的衣服殘片一比,果然一樣,就將其收進了驗屍包。

楊五榮又“咚”的一聲給李榮跪下,哀求道:“請班長和老爺為民做主,嚴懲凶犯。”李榮似乎沒有聽見,走到屍身前麵,用銅尺量子各部分尺寸,又拿出銀針探入死者喉嚨。那楊五榮哭喊著:“班長手下留情。”而李榮的銀針已經取了出來,沒有發現銀針變色,他又往屍體的其他部位查了一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走到湯應求麵前稟報道:“稟大人,死者係一個童子,男身,乃病疾而亡,死的時間大約在兩個月以前,與楊五榮無關。“啊!”剛才還蜷伏在地上的楊五榮,聽罷撲過來說:“你妄斷,死者明明是我姐姐,你為什麼說是男身?”李榮瞟了他一眼,根本不予理會,對湯應求說:“大人是否打道回衙?”

湯應求還沒說話,閃在人群中的楊同範卻擠了出來,氣勢洶洶地對李榮說:“這樣一重案,怎能被你三言兩語就定出結果來?”然後轉過身對湯應求說:“生員楊同範,久知楊五榮之姊被人殺害,今五榮好不容易認出親姐姐,大人不與他做主,反而輕言仵作妄詞,叫全縣百姓怎生心服?”楊同範這一喊,立即有六七個看熱鬧的百姓也跟著哄了起來。李榮卻不客氣地對地保下令說:“屍體可以就地深埋,勿使野狗再扒出來。”楊五榮、楊同範帶著一夥人極力反對,湯應求見雙方爭執不下,隻得下令暫將屍體停厝起來,容日後複核。

清代雍正年間,湖北省的首府設在武昌郡。湖廣總督邁柱的官衙,緊傍風景秀麗的蛇山。那雄偉肅穆的轅門,以及官署內富麗堂皇的廳堂,一看就使人知道,總督大人喜歡博大的氣勢。

在後衙的東花廳內,邁柱正聚精會神地觀賞著一株新送進來的蘭花。這盆花,葉脈寬厚,筋絡突出,植株高大,在十餘片嶄青碧綠的寬大葉子間,一支花箭已挺拔而出,箭端一簇杏紅色的花蕾正含苞欲放。在他的旁邊,一位六十出頭的老幕僚,一麵指著花的株葉,一麵津津有味地介紹著這花的珍貴之處。邁柱似乎聽得入了神,頻頻點頭,嘴角上帶著滿意的笑容。

端詳了好一陣,邁總督才離開花案,坐到一張嵌著貝殼的硬木雕花椅上,對幕僚說:“這又是高仁傑送來的嗎?”幕僚帶著一臉諂笑欠身回答:“正是!”邁柱威嚴地點了點頭,自語道:“倒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幕僚趕緊接道,“高仁傑對大帥敬佩得五體投地,常對小人說邁總督對他的栽培拔擢,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隻要大人有令,就是赴湯蹈火,他也在所不惜。這株蘭花,本是他父親傳下來的寶物,他敬獻此花,無非是表達敬大人如敬父尊一般心境罷了。”邁柱聽了,心頭感到一陣舒暢,緩緩地說:“難為他割愛了。”幕僚見總督心境很好,乘機試探地說:“隻是高仁傑候補三年,到現在還沒有署任實缺。”邁總督睜開了微閉的眼睛說:“不是已經讓他到廣濟縣上任去了嗎?”幕僚有些為難地張了一下嘴,又把話咽了回去。

邁柱卻接著問:“難道還不滿意?”幕僚說:“他哪裏敢有什麼不滿意?隻是這廣濟縣是讓高仁傑代署,一旦原縣令銷假複任,仁傑就得交印……”邁柱揮了一下手,示意幕僚不要再說。沉默了一陣,才說:“湖北省內,候補官員太多,實任知縣又都沒有什麼大差錯,難以撤下,隻好讓他先委屈一陣了。”幕僚說:“仁傑不會有什麼怨言,不過要想撤換縣令,現在倒有一個機會。”邁柱問:“什麼機會?”幕僚從懷裏拿出了一疊東西遞了過去說:“麻城縣出了一樁人命案,首富塗如鬆殺死了發妻楊氏,楊家拿著證據去縣衙門,縣令湯應求竟置若罔聞。最近,楊氏的屍體被野狗從河灘中扒了出來,苦主又去申告,哪知湯知縣受了塗家重賄,竟胡亂將楊氏之屍斷為男屍,就是不肯處置凶手。麻城縣為此大嘩,苦主楊五榮及麻城生員楊同範,到省府來越衙告狀,把冤帖到處散發,現在全省都知道此事了。”邁柱搖了搖頭說:“麻城殺妻案已經有一年了,本督也曾去文詢問,麻城令湯應求也回了文,內中情由好像不是你說的那樣。”幕僚慌忙施了一禮說,“湯應求受賄,以假情節欺蒙上憲,已在全省家喻戶曉,隻是大帥周圍的人不敢據實稟報罷了。”

邁柱聽到這裏,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把幕僚遞過的揭貼展開。原來這正是楊同範、楊五榮寫的控訴湯應求的文字,邁柱看了幾行已是怒火衝天,及至看到末尾,揭帖上明明寫著:“總督被欺,巡撫受騙,凶手逍遙,王法何賤?”幾句話,越發雷霆咆哮,立刻傳令:“麻城殺妻案遲遲不見決斷,著令廣濟縣高仁傑重驗屍骨,三天內把結果報來!”那幕僚趕快提筆把總督的指令寫好,請邁柱用了印,直接發往廣濟和麻城去了。

代理廣濟縣令高仁傑本是四川一個土豪的兒子。從小不務正業,卻生就一副凶狠、惡毒心腸,在鄉裏作惡多端,聲名狼藉。長到二十多歲,又生出了個想做官的念頭,仗著家裏有錢,捐了三次巨款。地方上感念他募捐有功,賞了他個功名,在四川候補一年多,怎奈他名聲太臭,沒有人敢用他。他又用錢買通巡撫,改調湖北候補。三年來,他多方奔走,四麵鑽營,花了不少錢,隻撈了一個代理縣令之職,他當然十分不滿意,所以處處留意,希望能踢倒一位實任官,自己取而代之。正好麻城殺妻案鬧得十分熱鬧,他借機買通總督府幕僚,終於撈到了重新驗屍的差使。接到命令後,他心花怒放,決心借此機會參倒湯應求,自己去麻城這個富饒的地方大撈一把。於是傳令仵作薛無極立時準備赴麻城縣驗屍。

楊同範這幾天可累得夠戧。自派人賄賂仵作李榮被拒絕後,他感到陷害塗如鬆並不那麼容易,就與楊五榮合謀在河灘演出了一場“認屍”的雙簧戲。不想被李榮當場戳破,幸虧當時自己赤膊上陣,唬住了湯應求,才避免了把驗屍結果上報府、省的結局。後來,他又鼓動楊五榮去省城張貼冤狀,大造聲勢,終於起了效果。

總督大人派來了複審官員已於今天趕到了麻城。複審官員態度十分傲慢,根本沒有通知湯知縣及初審仵作,就決定明天早晨去河灘驗屍。楊同範知道這種形勢對自己有利,但擔心陪同前來的薛仵作也和李榮一樣,把屍體斷為男屍。於是又派了一名家人扮作書生前去行賄。誰知派去的人中午就出發了,到現在始終不見蹤跡。他懷著一顆忐忑的心等候回音。直到掌燈時分,派去行賄的人才回來。

楊同範見他空著手進屋,心裏就一陣輕鬆,他料定廣濟縣仵作已經收了定銀。果然,派去的人報道:“這個薛無極十分貪婪,但又狡猾奸詐,直盤問了我大半天才把銀子收下,讓我轉告您,明天他一定見機行事,包管把事情辦妥,不過事成之後需要再給他兩封銀子,否則不幹。小人怕把事情弄糟就答應了。他還不放心,又讓小人寫了一張借據,才算答應下來。楊同範一麵暗暗痛恨薛無極敲竹杠,一麵卻也慶幸事情能夠辦成,就誇獎了去人幾句,高高興興地到楊氏藏匿的房間睡覺去了。

第二天是個半陰天,舉河河灘上,擠滿了觀看驗屍的人。地保已奉命將那即將腐爛的屍身從冰窖中抬了出來,圍觀的人伸長脖子往繩圈裏觀看,隻看見模糊糊的一團爛肉,哪裏分得清什麼男女?屍體經地麵熱氣一熏,又開始發臭,臭氣彌漫,使圍觀的人一個個捂起了鼻子。這時通往河灘的大路上,傳來了一陣陣鳴鑼開道聲——複審官員高仁傑,在一大群衙役的簇擁下來到了。

高仁傑的大轎穩穩地停在一塊隆起的平地上,他故作穩重地從轎裏下來,整理了一下冠帶,不容地保介紹就徑直向屍體走去。及至離屍體五六步遠,那股腐爛的臭氣已經熏得他不敢向前了,隻見他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對仵作薛無極做了一個手勢。

薛無極早已領會了他的意思,趕忙趨前一步攔住高仁傑說:“大人貴體豈可受沾汙?待小人檢驗了報給大人就是。”高仁傑點了點頭,薛無極早拿好銀針、銅尺走過去,翻弄起屍體來。這時連廣濟縣的三班衙役,帶圍觀的老百姓,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在了薛無極手下的屍體上。那薛無極也是一個老仵作了,他端詳了一下屍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然後猛然一翻,把腐爛的最厲害的部位露了出來,這就使遠遠圍觀的人隻能看見一團爛肉了,而且屍身一經翻動,臭氣更加濃烈,圍觀的人有不少禁不住臭氣的蒸熏,開始離去,那幾百雙緊盯著的眼睛都開始鬆懈了。

薛無極的目的就是要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見觀眾中開始人頭攢動了,才假作認真地檢驗起來。過了半袋煙工夫,他才脫去皮手套,把酒瓶內剩下的半瓶酒倒在手上洗了洗,起身稟報道:“複驗了三遍,死者是個女身,二十四歲,右肋之下有重傷,顯係被人用重物猛擊致死。”一言既出,人群中立即傳來一陣淒切的哭聲,楊五榮推開眾人,滿臉淚水,跑到高仁傑麵前跪倒,高呼:“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呀!”高仁傑傳令,將屍身裝在木匣內,就地埋葬,苦主且隨本縣進城再做定論。圍觀的人有的驚異,有的感激,有的嗟訝,有的將信將疑,紛紛議論著散去了。

高仁傑回到麻城縣城,立即以總督特委專員的身份傳見湯應求。大堂之上,兩位知縣展開了針鋒相對的辯論,高仁傑把剛剛簽好的驗屍稟文遞過去,帶著無限的壓力說:“方才當眾驗屍,已查明死者是個年輕女子,大人可有什麼異議?”湯應求說:“高大人既言當眾驗屍,為什麼不通知本縣同往會勘?況我縣仵作李榮,已驗得死者是男身,兩個結果如此懸殊,大人總該傳李榮前去問個明白才是。為什麼並不複核,就草草將屍體掩埋?”高仁傑怒道:“河灘之上目睽睽之下,已查明屍身右肋下有重傷,該女子分明是被猛擊右肋而亡,湯大人上報詳文,竟說她是因病棄世,難道你不怕擔個欺蒙上憲的罪名嗎?”

湯應求哈哈一笑說:“本縣居官二十餘年,還沒聽說過有哪個人肋部被擊就能致死的。”高仁傑拍案吼道:“塗如鬆謀殺發妻,你竟因他身為一縣首富就存心包庇,難脫受賄之嫌。”湯應求反詰道:“塗如鬆即存心殺妻,為什麼不擊她的頭部,反而隻擊那不致死的右肋?難道他是在兒戲不成?”高仁傑被湯知縣這句反問弄得不知如何回答,隻好擺出一副特派專員的架子斷然宣告道:“本大員奉總督之命複審此案,你包庇殺妻凶犯,也在被參之例,從今天起,奪去你的官職,回衙聽參。”

湯應求隨手取出邁柱指令的抄件說:“總督大人令文中隻委派你重新驗屍,並沒有允許你複審此案,你休要狐假虎威,在我麻城縣內飛揚跋扈!”說罷回身對站在左右的兩名麻城縣書辦傳令道:“傳三班捕頭上堂!“高仁傑不知湯應求要幹什麼,一時倒怔住了。這時麻城縣的三班捕頭一齊走上堂來,湯應求喊了一聲:“把這個欺上壓下的贓官給我趕出堂去!”捕頭們得令,把手一揮,侍候在堂下的三班衙役早跑上來,把高仁傑和薛無極一行連轟帶趕,攆出了轅門。

湯應求索性下令從大牢中取出塗如鬆,好言勸慰了數句,當場釋放。又把楊同範拘捕到縣衙,嚴厲切責,並當場行文請求奪去他的功名,最後傳楊五榮上堂,指斥他亂認男屍,攪擾公堂,責打二十棍,趕下堂去。一切處理完了,湯應求餘怒未息,仗著滿腹火氣,寫了一道結案行文,將今天的判決結果分報府、省兩級上司,算是答複了上憲的幾次追問。

湖廣總督邁柱在同一天裏接到兩份申報,一份是麻城知縣湯應求對塗如鬆殺妻案的結案詳文,一份是廣濟代理縣令高仁傑彈劾湯應求受賄,包庇殺人凶犯的呈文。他草草看了看,心中已有了傾向性,尤其是高仁傑的呈文後還附了一張驗屍報單,上麵明明寫著死者是二十四歲的婦女,係被重物擊傷右肋而亡,而湯應求卻硬把女屍當成男屍,顯然是有意包庇真凶。

最使邁柱懷疑的是,對塗如鬆殺妻案,湯應求拖了一年多不做結論,偏偏在高仁傑驗屍以後,馬上急如風火地審理結案,這明擺著是企圖孤注一擲,欺蒙上憲。因此,邁總督對湯應求已失去了起碼的信任,相比之下他覺得高仁傑能在幾天裏驗明屍體,揭示出案情的重大疑點,確定是個難得的人才,如果委派他全權審理此案,一定能迅速地使真相大白,那時再提拔他就理直氣壯了。

想到這裏,邁柱又打開了高仁傑的呈文,才發現他是指責湯知縣受賄,刑房書吏李獻宗舞文,仵作李榮妄報,麻城縣上上下下竟沒有一個清白之人。邁柱一怒之下,立即傳見高仁傑,命他全權負責審塗如鬆殺妻案,並下令停了湯應求麻城知縣之職,一應麻城事項暫由高仁傑代署。那高仁傑想不到自己能獲得這樣大的榮耀,簡直有點得意忘形了,他把廣濟縣的政務,完全交給自己的小舅子代理,自己從縣衙中選了一批心腹人役,趾高氣昂地來到了麻城。

進入縣衙,他立刻傳見苦主楊五榮,命他將塗如鬆殺妻的事,詳詳細細寫個狀子遞來。楊五榮早有準備,把楊同範親自起草的狀子交了上去。高仁傑見狀子上有證人趙當兒的名字,就當堂傳訊了他,那趙當兒接了楊同範的銀子,一口咬定他曾於夜間進入塗家在九口塘的別院,親眼看見塗如鬆與陳文用木棍將楊氏打死,並將屍體偷偷運到河灘草草掩埋。為了增加定案依據,高仁傑把楊同範請到縣衙,請他作為旁證,楊同範一口應承,並當堂指出湯應求與塗如鬆在案發前就有來往。一切準備停當,高仁傑下令將塗如鬆、李獻宗、李榮等人都拘捕入獄,並開始分別用嚴刑逼供。

第一堂審訊塗如鬆,高仁傑原以為如鬆是大戶出身,嬌生慣養,必定沒見過世麵,隻要在堂上三拍兩嚇,他就得乖乖地按自己指定的口供招供。誰知他卻把塗如鬆估計錯了,那塗如鬆自幼讀書明理,見多識廣,豈是三拍兩嚇能鎮得住的?何況他曾在麻城獄中被拘禁了一年多,對官府的一些審案場麵也有所領教,無形中等於搞了一年被審“實習”,反倒增加了他應付詐騙的能力。所以在公堂之上,如鬆侃侃而談,簡直讓高仁傑找不到一絲破綻,萬般無奈隻得動用大刑了。

塗如鬆先後被打了二百大板,腿股之間皮開肉綻,仍然沒有一句供詞。高仁傑惱羞成怒,又下令使用夾棍,那如狼似虎的公差把夾棍收到了頭,塗如鬆小腳肌肉崩壞,兩踝露出了白骨,多次暈倒,還是不肯招認。高仁傑隻好草草退堂,心中開始感到忐忑不安。他知道倘若如鬆死不招認,一但有人路見不平,把冤情捅到京城,刑部就可能另派人來審理,那時自己精心設想的全部美好前景,都將化作灰煙。因此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就把一位心腹師爺請來密謀。

這位師爺是一名官場上營私舞弊的老手,對於製造假案頗有經驗。高仁傑主張既然一時製不伏塗如鬆,不如轉移目標,再拿李榮開刀,隻要李榮就範,這案子也就算攻下來了。但師爺卻堅決反對,他說:“一個塗如鬆就已令人頭疼了,李榮比塗如鬆更難對付。大人對所有人犯都施以重刑,難免落一個以刑逼供的名聲,結局就更難預料了。不如隻對塗如鬆用刑,卻讓李榮、李獻宗等在一旁觀看,威懾其心,那麼塗如鬆一被整服,其他人就不攻自破了。”高仁傑說:“隻是昨夜已用盡大刑,塗如鬆竟咬緊牙關死不招供。”師爺說:“官刑雖狠,總能挨得過去,大人要想逼出口供,少不得就得用點私刑了。”高仁傑雖然狠毒,但還不知道什麼叫私刑。那位師爺說:“曆來辦案都有一套讓人無法忍受的刑法,昔日來俊臣使用火甕,萬俟發明‘披麻拷’這套方法被曆代沿襲使用,越來越毒狠,稱為私刑。湖北常用的私刑有跪鐵索、穿鐵鞋等,明天審問塗如鬆,隻要使用這些刑法,保管一攻即破。”高仁傑聽罷大喜,立即吩咐師爺準備刑具,直到師爺把一切準備好了,他才回後堂休息。

第二天,遍體鱗傷的塗如鬆又被押上了大堂,由於夾棍施得厲害,如鬆已不能站立。衙役們將他拖上堂來後,他就趴在地上,痛楚地喘息起來。麻城仵作李榮、書辦李獻宗已先期被重枷囚鎖著,押在大堂一側聽審。李榮一看見大堂中間安置了一個熊熊的火盆,就知道他們要使用私刑了,及至看到塗如鬆那奄奄一息的樣子,心中充滿了憤怒和同情。

高仁傑高踞於公案之後,把驚木堂一拍,厲聲喝喊:“塗如鬆,快將你謀殺妻子之事從實招來!”塗如鬆伏在地上一聲也不出,高仁傑又喝道:“你招不招?”塗如鬆依然不吭一聲,高仁傑大怒,吩咐一聲:“取鐵索!”聲音剛落,兩個衙役已經用火剪從燃燒著的烈火中,夾出一根燒得通紅的粗大鐵鏈,“哐啷啷”一聲擲在地上。又有兩個衙役從地上抓起塗如鬆,不由分說將他那已被鮮血染透的褲腳卷了起來,然後提到鐵鏈前,猛地按下去,塗如鬆的膝蓋正跪在燒紅的鐵鏈上,隻聽“哇”的一聲慘叫,一股青煙從鐵鏈下冒出來。再看塗如鬆兩膝肌肉已被燒焦,昏死過去。高仁傑又喝令用冷水將他澆醒過來,沒容他喘息又按到另一根新燒紅的鐵鏈上,可憐塗如鬆一個安善良民遭此酷刑,再也忍受不住了,隻得哀求道:“大人不必用刑,小人願意招供。”

高仁傑喜出望外,催他快講,如鬆這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斷斷續續地說:“隻因楊氏與我不和,一時起了歹心,於去年二月將她誆到九口塘用木棍打死了。”“屍體放在哪裏?”“就埋在舉河河灘上。”“同案人陳文現在何處?”“殺死楊氏後我給了他二百兩銀子逃到北方去了。”

問到這裏,案情缺口已經打開。高仁傑把塗如鬆押了下去,轉而對李榮、李獻宗說:“凶犯已經招供,你們還有什麼話講?”李榮猛地直起身來,大聲喝喊道:“高仁傑,你用如此殘酷的私刑逼取口供,就不怕遭天譴嗎?”高仁傑哼哼一陣冷笑說:“天譴?我看你是自討天譴,今天老老實實把妄報男屍的前因後果交待清楚則罷了,如若不然,本縣叫你脫兩層皮。”李榮毫不示弱,抗爭道:“河灘無名屍,原是男身,你顛倒黑白,指男為女,還想叫我與你同通作弊,真是癡心妄想。李榮今天上得堂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你看著辦吧!”李榮的一席話,也激起了李獻宗的正氣,喊道:“高大人,你濫用酷刑,乃是違背大清律的,望你慎行。”高仁傑見這兩個人沒有被嚇倒的意思,不覺怒火中燒,一拍桌子喝令:“把這兩個刁徒拉下去各打一百杖。”

衙役們擁上前來,拖翻就打,兩位正直的小吏一時也被打得皮開肉綻。但李榮始終罵不絕口。高仁傑又把燒紅的鐵鏈扔在了大堂之中,剛要下令對李榮用刑,書吏李獻宗卻喊了:“大人不必用刑,小人願招。”原來他擔心李榮年紀大了,吃不消那跪鐵鏈的刑法,隻得搶先招供以保李榮。但李榮卻攔住了李獻宗,厲聲說:“李書吏,你休要避刑亂供,你我同為三尺男子漢,難道連一點皮肉之苦都忍受不了嗎?”高仁傑見李榮竟如此大膽,不覺動了真怒,下令將燒紅的鐵鏈纏到李榮身上。那班行刑衙役,都是高仁傑從廣濟挑選來的凶狠之徒,主子施令,奴才發威,夾起鐵鏈徑往李榮身上亂繞,把個李榮燒得滿堂翻滾,皮肉發出“吱吱”的焦灼聲,隻一會工夫就昏死在堂上。高仁傑餘怒未息,令衙役用涼水將他澆醒,繼續施刑,五十多歲的李榮就這樣慘死在烙刑之下。

李榮氣絕後,高仁傑並沒有半點驚恐之態,隻吩咐將他的屍體抬出埋掉,又掉過頭來向李獻宗逼供。李獻宗此時已是渾身棒傷,鮮血淋漓,但神誌尚清醒,他知道如果不按高仁傑的意思招供,自己也難免被烙死的結局,反正招了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胡亂招上幾句,先逃開這場酷刑再說。於是不再抵辯,完全按照高仁傑的引導,招認了湯應求受賄紋銀八千兩,自己分得五百兩,幫助湯應求寫了一道假呈文,李榮受銀三百兩,故意把女屍斷為男屍等情節,高仁傑令他當堂具結畫押。至此,一場用酷刑逼出來的冤案終於被鑄成了。

退堂之後,高仁傑得意揚揚地坐在後衙花廳內,欣賞起最近新買來的一對明代宣德銅爐來了,那形體敦厚的爐身,雕鑄精致的獸形花紋,都令他感到陶醉。他決定明天就再托那位被買通了的幕僚,把銅爐送給邁總督,隻要總督收下,就趁熱打鐵,呈上自己審理的案卷,將塗如鬆定為死罪,湯應求、李獻宗定為絞罪,自己可以穩穩當當地奪取麻城縣的正印。想到這裏他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吩咐家童備酒,準備痛飲一番。

可就在這時,那位出謀劃策的師爺又來找他了。高仁傑十分感激這位師爺,居然起身相迎,並邀師爺共飲“慶功酒”。但師爺卻搖了搖頭說:“案子雖然已經審清了,可麻煩還有不少,大人切不可掉以輕心。”高仁傑一愣,問道:“還會有什麼麻煩?”師爺道:“麻城民風刁頑,湯應求與塗如鬆又都是久居麻城的人,在縣城內很有些影響,大人斷定塗如鬆殺人、湯應求受賄,雖有口供,但物證不足,倘若有人向上憲替他鳴冤,難免要派員重審。小人擔心重審時至少有三處破綻,可以被人鑽空子。”高仁傑問:“哪三個破綻?”師爺說:“第一,舉河河灘上的無名屍,雖已被斷為女屍,但驗屍時我曾注意過,這屍體沒有頭發,若有人複驗,指了這個破綻,我們無以回答。”“啊!”高仁傑一聽也驚呆了,師爺繼續說:“第二,塗如鬆供出了殺害親妻,但至今沒有血衣,上憲複審不能不查,到那時會把我們弄個措手不及。第三,李榮係重刑之下當堂致死,又沒有口供,上憲追查,大人難免濫用酷刑逼供之責。”

師爺說到這裏,高仁傑的臉色都變了,連忙問:“可有補救的辦法?”師爺說:“辦法自然有,隻要繼續嚴刑追問塗如鬆,讓他交出死者的頭發和血衣,有了足夠的證據,就一切都好辦了。但塗如鬆剛剛受過重刑,神誌可能不太清醒,審訊時需要格外耐心方能奏效。”高仁傑明白,所謂“格外耐心”就是要想辦法誘供的意思。於是他壓低聲音,與師爺合謀起指供套供的方法來了。

第二天晚上,塗如鬆又被押上了大堂。那火盆中閃爍的火光,夾棍上染上的斑斑血跡,使他感到一陣眩暈,還沒容高仁傑拍案喝斥,就猝然昏倒在大堂上。高仁傑令人用破布蘸冷水貼到如鬆頭上,好一會兒才複蘇過來。高仁傑依然帶著威嚴問:“塗如鬆,你既殺死了妻子,又為什麼將她的頭發割掉?”如鬆不知高仁傑是什麼意思,連忙說:“小人並未割人的頭發!”高仁傑把驚堂木一拍,喝道:“胡說,你埋在河灘上的女屍,沒有頭發,不是你割的,難道還有別人?”

自從昨天招供了殺人罪後,塗如鬆就已經斷絕了生還的幻想,隻希望在被處斬前皮肉少吃點苦。今天聽高仁傑這麼一問,就明白了這是在給自己引供,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答道:“小人殺妻後原想將屍首肢解毀掉,怎奈手軟心跳,下不得手,所以隻將頭發割下來就不敢再動了。”高仁傑緊緊迫問:“頭發藏在何處?”塗如鬆信口回答:“埋在城西荒塚中了。”“是否連血衣一起掩埋?”“正是!”“如果讓你帶人前去尋找,你可認得出準確位置?”“依稀可以認得。”“好,立即帶路尋取物證!”說罷,吩咐備下一輛囚車,將塗如鬆裝好,又派了十幾名衙役,帶著挖掘工具,出城起獲血衣和頭發。

時間已是盛夏,麻城西關外稻田旺盛,茶林豐美,麗日高懸,白雲輕蕩,一副恬淡的農家景象。塗如鬆多日在獄中囚禁,今天又見到了這大好景致,心境分外悲愴,他知道自已再也看不了幾天這家鄉的美景了,一種將死前分外惜生的情感油然而起,心中默念:“母親大人,孩兒不孝,就要別您遠行了,願蒼天佑您老人家安康吧!”想到這裏,兩行熱淚已奪眶而出。

城西的墳地乃是貧困人家的亂葬崗子,荒塚累累,青草芃芃,一派淒涼景象,衙役們讓塗如鬆指出埋血衣的所在,如鬆眼花繚亂,不知往哪裏指合適。凶狠的班頭已經不耐煩了,掄動皮鞭迎頭就抽,如鬆臉上立即凸起了兩道血印,無奈之下信手指著一處高墳,說:“就在這裏。”衙役們立即挖掘,但掘了數尺深,隻發現了幾片枯木。

原來這座墳年數已久,連棺木都爛沒了。衙役們大怒,亂鞭齊向如鬆抽來,如鬆哀求道:“隻因夜間掩埋,慌亂中沒有分辨仔細,且容我再找一找。”衙役們索性把他從囚車上拽下來,硬拉著他亂墳中穿行,如鬆步履艱難,趔趔趄趄地挪動著腳步,刑傷崩裂,痛楚鑽心,實在不能走了,隻好指著另一個小墳包說:“是這個。”衙役們七手八腳把墳扒開,卻掘出了一個長髯巨足的中年男屍,一個個連喊“晦氣”,少不得又拿如鬆出氣。如鬆隻得再胡亂指示一處,挖開後倒是看見一具女屍,但頭發已經斑白;分明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太太。這樣整整一天,在墳地裏亂轉,扒了十幾座無主荒墳,也沒有發現什麼血衣和頭發,塗如鬆身上卻又增添了無數道鞭痕。

第二天、第三天接著扒墳,衙役們幹得累了,索性召來三十餘名民夫幫助挖掘。但挖來挖去,把墓場內近百座無主墳都掀了一遍,依然一無所獲。麻城百姓見新任縣太爺上任後不幹別的,專扒荒墳,感到又可氣又可笑,背地裏送了高仁傑一個外號叫“高扒墳”。

高仁傑等了三天,隻等回一句回複“沒有血衣”,不覺大怒,又給塗如鬆施了一遍“鐵鏈纏身”,燒得如鬆體無完膚,死去活來。如鬆遭此毒刑,就連高仁傑帶來的審案人役也有人看不下去了。一位良心未泯的衙役,偷偷地跑到如鬆家裏,把如鬆的近況全部訴說了一遍,囑咐塗家趕快想辦法。

如鬆的母親聞聽後心如刀割,她實在不忍讓兒子在這種求死不得的狀況下繼續遭受酷刑了,就偷偷地剪掉了自己的頭發湊成一束,又央求李獻宗的妻子割破了左臂,以鮮血染紅了一套衣裙,派心腹家人把頭發與血衣埋在一個顯眼的地方,再以探監的名義進入監獄,把埋藏的地點告訴了如鬆。如鬆得到了這個給自己定罪提供依據的消息,竟激動得一宿沒有入睡。

第二天不等衙役們催促,就主動地說:“經過一夜苦思冥想,想起了埋血衣、頭發的地點。”衙役們拖著他來到城西,沒費勁就起出了血衣和頭發。一切證據都齊全了,高仁傑有恃無恐地寫了一道結案呈文,塗如鬆被判斬刑,湯應求、李獻宗都擬絞罪。為了盡快定案,他下令連夜將呈文報到黃州府,他相信黃州府的批複用不了幾天就能回來,自己精心構思的全部計劃,隻待批文一到,就可以全部落實了。

黃州府知府蔣嘉年,是從刑部員外郎轉遷出京的四品正銜官員。十餘年來,他先後在安徽、福建做官,頗有政聲。三年前由福建調往黃州任職,到任後興修水利,傳播詩書,鼓勵耕桑,很做出了一些業績。

接到高仁傑報來的塗如鬆案,他知道這是總督大人親自過問的案子,不敢怠慢,立即審閱。初閱之後覺得人證物證都十分齊全,更兼在這以前他已聽說過麻城知縣受賄的消息,所以準備按程序轉呈巡撫。正待寫批文,忽然又看到了案卷之中夾著廣濟仵作薛無極的驗屍單,隨手拿過來一看就發現了破綻。

薛無極寫道女屍是被重擊肋部而死,但根據蔣嘉年多年的經驗,肋部受傷縱使肋骨折斷,也不致身死。從這個疑點出發,他仔細重閱了呈文,才注意到麻城仵作李榮已被刑訊而亡,而李榮驗屍的結果又與薛無極截然相反。對於李榮,蔣嘉年比較了解的,過去黃州府出過幾樁疑案,都是調李榮前來驗屍後剖析清楚的。

李榮那嚴謹的作風,精湛的驗屍手法,都給蔣知府留下過深刻的印象,說李榮故意把女屍斷為男屍實在令人難以置信。而李榮的驗屍報單又根本沒有收進案卷。為了慎重起見,蔣嘉年特地召請了幾名刑房書吏,都是黃州府的老人,耳目靈通,經他們把麻城縣最近發生的事一說,蔣嘉年已經準確地判斷出案中有隱情了。身為一府之長,豈能容這樣荒唐的假案鍛煉成真?蔣嘉年決定親自過問此案,他暗中調了四個縣的領班仵作,趁高仁傑不備之機,突然來到麻城,下令複驗河灘上的無名屍。高仁傑沒想到蔣嘉年會使出這一招,隻得派薛無極陪同,自己親自引路,來到埋屍場所,把已腐爛的屍體再次扒了出來。

聽說府台大人親率四縣仵作前來複驗屍體,麻城縣又是一陣轟動。驗屍現場人流如湧,連臨近的河南、安徽兩省都有好奇的人趕來觀看。由於人多,現場被堵塞得風雨不透,蔣嘉年特別通知當地八旗駐軍,派出了一百多名兵丁,維持秩序。這時最緊張的是高仁傑,而最害怕的則是薛無極,他心中明白,隻要屍體一暴露出來,自己所填的屍單就會被徹底推翻。但是他也懷著一線希望,因為楊同範告訴他,已經派人分頭給參加驗屍的四位仵作送去了禮物,如果送禮奏效,也許還能維持原結論。但到底結果如何,就隻聽幾位仵作的一句話了。屍體再次被抬了出來,圍觀的人群中,伸長脖子觀看的,拚命往前邊擁擠的,爬到樹頂上居高臨下的,一片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