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桓公問於寧戚曰:“筦子今年老矣,為棄寡人而就世也,吾恐法令不行,人多失職,百姓疾怨,國多盜賊,吾何如而使奸邪不起,民衣食足乎?”寧戚對曰:“要在得賢而任之。”桓公曰:“得賢奈何?”寧戚對曰:“開其道路,察而用之,尊其位,重其祿,顯其名,則天下之士騷然舉足而至矣。”桓公曰:“既以舉賢士而用之矣,微夫子幸而臨之,則未有布衣屈奇之士踵門而求見寡人者。”寧戚對曰:“是君察之不明,舉之不顯;而用之疑,官之卑,祿之薄也;且夫國之所以不能士者,有五阻焉:主不好士,諂諛在旁,一阻也;言便事者,未嚐見用,二阻也;壅塞掩蔽,必因近習,然後見察,三阻也;訊獄詰窮其辭,以法過之,四阻也;執事適欲,擅國權命,五阻也。去此五阻,則豪俊並興,賢智求處;五阻不去,則上蔽吏民之情,下塞賢士之路;是故明王聖主之治,若夫江海無不受,故長為百川之主;明王聖君無不容,故安樂而長久。因此觀之,則安主利人者,非獨一士也。”桓公曰:“善,吾將著夫五阻以為戒本也。”
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寡人欲從夫子而善齊國之政。”對曰:“嬰聞之,國具官而後政可善。”景公作色曰:“齊國雖小,則何為不具官乎?”對曰:“此非臣之所複也。昔先君桓公,身體墮懈,辭會不給,則隰朋侍;左右多過,刑罰不中,則弦章侍;居處肆縱,左右懾畏,則東郭牙侍;田野不修,人民不安,則寧戚侍;軍吏怠,戎士偷,則王子成父侍;德義不中,信行衰微,則筦子侍;先君能以人之長續其短,以人之厚補其薄;是以辭令窮遠而不逆,兵加於有罪而不頓;是故諸侯朝其德而天子致其胙。今君之失多矣,未有一士以聞者也,故曰未具。”景公曰:“善。吾聞高繚與夫子遊,寡人請見之。”晏子曰:“臣聞為地戰者不能成王,為祿仕者不能成政;若高繚與嬰為兄弟久矣,未嚐幹嬰之過,補嬰之闕,特進仕之臣也,何足以補君。”
燕昭王問於郭隗曰:“寡人地狹人寡,齊人削取八城,匈奴驅馳樓煩之下,以孤之不肖,得承宗廟,恐危社稷,存之有道乎?”郭隗曰:“有,然恐王之不能用也。”昭王避席請聞之,郭隗曰:“帝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實,師也;王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實,友也;霸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實,賓也;危國之臣,其名,臣也,其實,虜也。今王將東麵,目指氣使以求臣,則廝役之材至矣;南麵聽朝,不失揖讓之禮以求臣,則人臣之材至矣;西麵等禮相亢,下之以色,不乘勢以求臣,則朋友之材至矣;北麵拘指,逡巡而退以求臣,則師傅之材至矣。如此則上可以王,下可以霸,唯王擇焉。”燕王曰:“寡人願學而無師。”郭隗曰:“王誠欲興道,隗請為天下之士開路。”於是燕王常置郭隗上坐南麵,居三年,蘇子聞之,從周歸燕;鄒衍聞之,從齊歸燕;樂毅聞之,從趙歸燕;屈景聞之,從楚歸燕。四子畢至,果以弱燕幷強齊;夫燕齊非均權敵戰之國也,所以然者,四子之力也。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此之謂也。
楚莊王既服鄭伯,敗晉師,將軍子重,三言而不當,莊王歸,過申侯之邑,申侯進飯,日中而王不食,申侯請罪,莊王喟然歎曰:“吾聞之,其君賢者也,而又有師者王;其君中君也,而又有師者霸;其君下君也,而群臣又莫若君者亡。今我,下君也,而群臣又莫若不穀恐亡,且世不絕聖,國不絕賢;天下有賢而我獨不得,若吾生者,何以食為?”故戰服大國義從諸侯,戚然憂恐聖知不在乎身,自惜不肖,思得賢佐,日中忘飯,可謂明君矣。
明主者有三懼,一曰處尊位而恐不聞其過,二曰得意而恐驕,三曰聞天下之至言而恐不能行,何以識其然也?越王勾踐與吳人戰,大敗之,兼有九夷,當是時也,南麵而立,近臣三,遠臣五,令群臣曰聞吾過而不告者其罪刑,此處尊位而恐不聞其過者也。昔者晉文公與楚人戰,大勝之,燒其軍,火三日不滅,文公退而有憂色,侍者曰:“君大勝楚,今有憂色,何也?”文公曰:“吾聞能以戰勝而安者,其唯聖人乎!若夫詐勝之徒,未嚐不危也,吾是以憂。”此得意而恐驕也。昔齊桓公得筦仲隰朋,辯其言,說其義,正月之朝,令具太牢進之先祖,桓公西麵而立,筦仲隰朋東麵而立,桓公讚曰:“自吾得聽二子之言,吾目加明,耳加聰,不敢獨擅,願薦之先祖。”此聞天下之至言而恐不能行者也。齊景公出獵,上山見虎,下澤見蛇,歸召晏子而問之曰:“今日寡人出獵,上山則見虎,下澤則見蛇,殆所謂之不祥也。”晏子曰:“國有三不祥,是不與焉,夫有賢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所謂不祥乃若此者也。今山上見虎,虎之室也,下澤見蛇,蛇之穴也,如虎之室,如蛇之穴而見之,曷為不祥也。”
楚莊王好獵,大夫諫曰:“晉楚敵國也,楚不謀晉,晉必謀楚,今王無乃耽於樂乎?”王曰:“吾獵將以求士也,其榛藂刺虎豹者,吾是以知其勇也;其攫犀搏兕者,吾是以知其勁有力也;罷田而分所得,吾是以知其仁也。因是道也而得三士焉,楚國以安。”故曰:苟有誌則無非事者,此之謂也。湯之時大旱七年,雒坼川竭,煎沙爛石,於是使人持三足鼎,祝山川,教之祝曰:政不節耶?使人疾耶?苞苴行耶?讒夫昌耶?宮室營耶?女謁盛耶?何不雨之極也,蓋言未已而天大雨,故天之應人,如影之隨形,響之效聲者也。詩雲:“上下奠瘞,靡神不宗。”言疾旱也。
殷太戊時,有桑穀生於庭,昏而生,比旦而拱,史請卜之湯廟,太戊從之,卜者曰:“吾聞之,祥者福之先者也,見祥而為不善,則福不生;殃者禍之先者也,見殃而能為善,則禍不至。”於是乃早朝而晏退,問疾吊喪,三日而桑穀自亡。
高宗者,武丁也,高而宗之,故號高宗,成湯之後,先王道缺,刑法違犯,桑穀俱生乎朝,七日而大拱,武丁召其相而問焉,其相曰:“吾雖知之,吾弗得言也。聞諸祖己,桑穀者野草也,而生於朝,意者國亡乎?”武丁恐駭,飭身修行,思先王之政,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明養老。三年之後,蠻夷重譯而朝者七國,此之謂存亡繼絕之主,是以高而尊之也。
宋大水,魯人吊之曰:“天降淫雨,溪穀滿盈,延及君地,以憂執政,使臣敬吊。”宋人應之曰:“寡人不佞,齋戒不謹,邑封不修,使人不時,天加以殃,又遺君憂,拜命之辱。”君子聞之曰:“宋國其庶幾乎!”問曰:“何謂也?”曰:“昔者夏桀殷紂不任其過,其亡也忽焉;成湯文武知任其過,其興也勃焉;夫過而改之,是猶不過。故曰其庶幾乎!”宋人聞之,夙興夜寐,早朝晏退,吊死問疾,戮力宇內。三年,歲豐政平,向使宋人不聞君子之語,則年穀未豐而國未寧,詩曰:“佛時仔肩,示我顯德行。”此之謂也。
楚昭王有疾,卜之曰:“河為祟。”大夫請用三牲焉。王曰:“止,古者先王割地製土,祭不過望;江、漢、睢、漳,楚之望也;禍福之至,不是過也。不穀雖不德,河非所獲罪也。”遂不祭焉。仲尼聞之曰:“昭王可謂知天道矣,其不失國,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