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侃雲“五十始著書”,這是一種敬畏和虔誠。愚尚未臻天命之年,卻要麵對自己即將出版的文字,不禁有臨深履薄之歎。博士畢業已近六載春秋,我仍不太願出書,即因於此。然書稿終將刊行,我隻能在這裏敘說些正文內尚未闡盡的理念,以彌補所闕而已。
本書主題為“玄響尋蹤”,主要致力於在曆史、世界、人生的幽邃處尋找精神的隱秘故鄉。何謂“玄響”?《說文》:“玄,幽遠也。”《玉篇》:“玄,妙也。”《廣韻》:“玄,寂也。”玄響,即謂幽遠、玄妙、寂靜之音。“玄”形虛性寂故近“天”,《釋名》:“天,又謂之玄。”玄、天微妙難知而近“道”。故天、玄、道常並稱。“玄響”即重在標明“究天人之際”的“言說”,我們對這種言說“蹤跡”的追尋,就是為了逼近“大音希聲”、“道不可言”的無言之沉默。
副題為“魏晉玄言詩研究”,玄言詩的“言”,以“玄”為修飾,暗示玄言詩的語言並非日常言談,而是最接近“道”的“道言”。玄言詩的“玄言”,以“詩”為旨歸,明示我們走向“道”的“言”隻能是“詩”。這似乎暗契海德格爾式的思索——“詩的本質是語言,語言的本質是詩”。
我們研究玄言詩,就是要從曆史中走過的為我們熟悉抑或不熟悉的“詩人”的具體行跡中去尋找他們曾經執著的精神故園。因此,結構雖然看似龐大,然而,萬川歸海,卻都在時代、詩人、作品、讀者、活動、紛爭、差異……中指向文學的終極性主題“回鄉”,回歸生命的家園。
人類已經為離鄉和回鄉作出了太多太多的詮釋。我隻想尋找這詮釋的秘密以領悟生存的真意。人是大地的漫遊者,作為曆史記憶和承擔的主體,“我”在“他鄉”又如何尋得那在“別處”的故園,而實際是更遠的“他鄉”?“我”在不斷走向“他鄉”而成為“異鄉者”。“我非我”豈不是人生永遠迷惑的主題?
因此,我們的離鄉漂泊,就不是無目的的漫遊,而是因為有所尋求,就是“我非我”的絕對“他性”的尋找。儒家將這“他性”實在化為“德,功,言”。道家卻將其虛化為“無何有之鄉”。前者是入世的,後者是超世的,前者是當下的,後者是未來的,作為有限而又智慧的詩人走的或許就是介於這兩者之間的中道。
詩人就是大地上的漫遊者,就是立足於此在的鄉土,而永遠麵向夢幻、他人和存在之真的行吟者。魏晉玄言詩人就是這樣一群遊子,他們深深理解了人的現世此在的“異鄉”狀態而渴望“回鄉”,回歸“道”的家園。他們追尋先代聖哲對於“玄道”的吟唱,為我們唱出了生命當下的異化,而當朝向未來的回歸。
魏晉玄言詩人的“生命自覺”,就是在王綱解紐,士人獨立,在衝破政治閉鎖空間以在山水、亭園、寺廟的開放空間中實現的。這種因於經濟、政治和社會地位的獨立所贏獲的開放空間為他們打造一種中國傳統稀有的“文化人格”創造了條件,魏晉詩人遂成為後代人們欽羨的“名士”範本,他們的風姿、風神、風采、風華、風貌、風格,遂成為中國文學傳統中一個極具魅力的“形象品牌”,從而深遠地影響著後世的人們。
魏晉玄言詩人打造了“身體”的“形象”,而又超越了這“象”,他們在“以玄對山水”中領悟了“山水以形媚道”的“精神”和“氣韻”。或許,他們的玄言詩篇並不見得比傳統的抒情詩篇卓越,然而,他們最大的超越,就在於超越了兩漢以前太過注重“身體”、太過注重“現實”的“中國傳統”,從而讓中國文學獲得了“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的“虛靜”與“空靈”。作為人的和藝術的超越性形象,我們還敢提出哪個時代來和這個時代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