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病痛和勞動著的父親母親
序1
的士穿過早晨的迷霧
散開枝丫，錯落的高樓
警報拍打著一串蚯蚓的屁股
在高架橋上──我看見
一輪太陽長出毛刺
像是要沉入東方
序2
街上的腳印齒痕汙漬都活過來
人群已消隱於城中
一個躍動的圓點，開始是
一隻蟋蟀，後來變成貓，再後來是狗
——最後方長得像我
我將街燈下發芽的記憶收割
一年四季、一茬一茬
我站立又蹲伏、蹦跳著
從彎曲的身體中感知
序3
——街道漫長而幽暗……
我的語言高燒、目光發炎
生活空間確診我是一個病人
時間記錄，在天空的白紙上
夜已深了，我並不曾期望
來人探望。但
寂寞尋到我身體的縫隙
我不曾歎息，但床在抖動、顫縮
我沉靜下來，我寫詩……總是寫不好
不知道為什麼，望著生長的木門
那木門，我潸然淚下……
序4
雨。街道的影像泡在黃昏裏
我順著人行天橋的階梯降落
像過一條河。
我並未覺察到擦肩而過的女人香味
她的頭發像一隻剛剝了皮的兔子
倒不是天空出現了彩虹，
是探照過來的一條長龍的車的舌頭
……它在等待。
一個下午我都在雨中旅行
帶著莫名的怨艾
從城市的一個快門中消失
——眾多雨傘疊加的臉。
序5
他要過去，他要在天橋上完成
內心的調頻，一座城市的變化
他是城市的天線，他有夢想
當他簡單的夢想踏上天橋
當他行動，他一步步愛上這種行動
當他跨越，當他經過
太陽變成一粒粒汗珠，滾過麵龐
目標也變得簡單
他接收的喧嘩變成寧靜
他安全地降落在天橋的另一個起點
他穿過那些建築俯瞰的目光
那些疑惑、設問、阻撓的禮花
穿過標語、櫥窗、蔭涼的曖昧
向一個方向，向前方
走去
序6
在頭頂懸掛
十月的太陽已經不很強烈
建築從高處凝視人們體內的影子
鄉村、城市、河流
它們之間的五線譜
都在勞作、都在流動
緩慢得像是沉默，緩慢得
沒有聲息
這裏——
一切都在重生開始——
1
光從哪裏來？
光從一隻蘋果上來、從水裏
從身體上、暗處
看不見的，可以想象的
遠方
光從哪裏來？
從塵土中來、一個響動中
從它來的地方來
從我們的眼睛
或者心中來
從疼痛、最近的地方
殘忍的裂開中，從一隻繭裏
光從哪裏來？
從拂曉中來、從破土的毛竹
房梁上。從黃昏的傘把
一隻抽屜裏、從交談
掩蓋著的羞澀，一個哈欠
從春日的睡眠——
一隻鍾裏。從岸上
光從哪裏來？
從一頂花轎上來
從同樣要人抬的棺木上來
從流水中、彩虹的船上
從一次哭泣，握手或者揮手
從床上的一本書上來
從地洞、一個名字的回憶裏
從化石中
從那頭發秘密保存的
秘密中——從頭發中
光從哪裏來？
從靜止中，從靜止的風中來
從它來的地方
從它一定會來的地方
來……
2
我在黑暗中感到光的可研究性
我摸著黑
像摸著一頭熊的皮毛
熊睡著了，傳給我
體溫。用它身上的微光
照亮現實的課本
萬物都在沉睡
將沉睡的心跳還給這夜
——我眼前的緩慢
還給一種節律和音樂
我為什麼還不休憩
支起耳朵傾聽事物的光
傾聽桌子、櫃子、水罐、書、米
傾聽廚架、刀、鋒利、不鏽的瓷
傾聽盛開的花盆、棉被、靜臥的鍾
傾聽覆蓋、空桶、笑、孩子的皮球
傾聽布簾、豐盈的帽子、衣架、卸下的頭飾
傾聽門、安全的狗、魚、敞開、樹、池塘
傾聽自己的路程、傾聽溪流
——我身在何處？那前進的尖嘯
公路上的汽車，它要何往？
光在我眼前開成一朵花
光在我手上團作一匹馬
光吃草
吃我蔥綠的傷感
吃我茂密的心事
它會奔起來，它會
飛跑。載著一個不安靜的夢
跑到我抵達不了的
另一片光裏——天就亮了
等著我的是一天的工作
困倦而焦灼的光
太強烈的光、太猛的
燃燒。容易毀掉一個人的
夢……
3
光在樹上，光是綠色的
光在水裏，光是清涼的
光不需要追趕，光是
頑皮的——
光跳起來切開我的悲哀
用歡樂吻我勞作的肌膚
光什麼都不怕
它怕珍珠和眼淚
怕我默不作聲
怕我發現它躲藏的
地方。也怕人們穿起黑暗
的外衣。光是母的
也是易怒的公獸
光是牙齒——
同時是食物、大地的情話
讚頌和報複——歌唱
我抓住一片光插入地裏
看著我的希望
長成樹苗
4
我返回到夜裏
回到光的源頭
回到一具棺木的中心
回到密談、語言的河流
盲人按摩師手上的神經，石頭的
紋路、一條魚的海洋——
回到岸
我的筆呀，是我仰望的
青藏高原
在黑夜的地圖上
我就是那張鋪開的白紙
我不是光
我是鏡子
是自己幻想的倒映
是一團渾濁的
氣象
我被染指
我是莽原上的黑石頭
是正欲過河的菩薩
是一團曖昧
是天空呀，是星空下
微小的人
一枚被血液鼓起的釘子
鮮紅的釘子
光就要來了
從它一定會來的地方
消滅我的血
光呀，你來吧——
5
光用它的耳朵吃掉我
用白天的胃磨我
用聲音的輪子
滾我，用廣告和機械
複製我
複製一個詩人中的啞巴
複製一張多功能卡
一盞拍拍手掌就亮的
感應燈
一個數字或一個
號碼。一按這個號碼
光就響了
一按這個號碼
光就來了
光要與我同床共眠
剝光我的衣服
讓我露出小巧玲瓏的欲望
看呀——
這惡作劇的光
這強盜和妓女的光
它就要吃掉我的
生命。
6
光要與我同路到底
光要交給我更多的夜
光不幫我
它等著看我的笑話
看人類的笑話
看地球脫光褲子
看月亮掉到沙漠裏
看一粒沙子
擋住我的路
它在旁邊笑
光要與我同路到底
用剪刀剪掉我1/3的睡眠
剪掉我身邊的安靜
剪掉回想
剪掉未來
光要像件衣服穿在我身上
叫我出汗——汗流
不止。光要把我變成光
變成一滴水
最後的水
7
光在我的書上跳舞
它的舞步是我做不完的功課
光呀，你躲起來吧
你為什麼總纏著我
在我需要時，卻
拋棄我——
給我痛苦
撕裂的痛苦
——光看著我
如同一條蚯蚓，滾動的
太陽的卵石上
的蚯蚓
8
睡夢中感覺著光
像接通了電、一隻手
我棉被裏有
光的芳香
哦，光來了
我聽到窗子的響動
一聲老人的咳嗽
一聲小兒的啼哭
還有一聲似呼喚，是蟲子
的鼻音。我聽到奔跑的回音
輕輕叩打著玻璃
有人在朗誦
冬夜即白！冬夜即白！
我從床上躍起
像一束光落在地上
傾刻，寧靜的世界
碎了……
9
我是光，在一塊路牌上
轉了個小彎
跳入凝望已久的
一個窗子裏
微笑裏，甜蜜的
酒窩裏。我不是光
我是虛擬的
一部想要展開的
人世的故事
10
我的前麵有一個泥潭
這是考卷，是光在
懸崖上的命題
哦，這極地的光
這在城市中傾塌的光
在催逼我
用自以為是的光榮
——交出答卷
11
黑夜的帽子又戴在我頭上
像女人濕透的內褲
加重我的呼吸
當城市的燈光亮起
這頂禮帽則如同
一朵萎蔫的玫瑰
讓我抱住歲月
無法推卸的嘔吐
12
哦，幹淨的光
你來吧——
我翻開一本書
一本長河中的詩集
那裏的光不會發黴
那裏的光等著我
添一把柴薪
我從一隻鳥與樹林
的對話中，抓住光
種在朋友的花盆裏
陽台上。我沒有更好的禮物
我想祝福她
——他的健康、他的安寧
13
光在我身邊有了包圍圈
它將包圍圈縮小到
心髒那麼大
一束光拽緊了我的心
將我心裏的血拽得
四處奔湧
濺我的詩稿成一麵
紅旗。我將它插在
我父母的墳上
14
光在喊叫
它被壞人弄痛了
光在黑暗的深淵裏
找到梯子
有時侯
光煩惱的時候
它就告訴我這些
或者一些更壞的
消息……
15
天麻麻亮的時候
光像一個黃毛丫頭
粗魯的漢子已經起來
用大聲的吆喝和手勢
將大地上的一層羞澀
和紅暈
迅速趕跑
16
沒有什麼能追上光
除了詩人
除了語言
沒有什麼比光還透明
除了傳說（越古老的）
除了語言
但又有什麼比光更古老呢
光是矛盾的
是我手中的一支
點燃的香煙
是那一點火星
它會消失和再來
會將我短暫的生命
磨成煙蒂
17
光是鹹的
在海灘，光的盛大宴席
款待了多少赤裸的靈魂
多少好事在此發生
多少夏天就此溜走
光剽竊了
所有人身上的味道
和他們肌膚的顏色
光是吹熄我燈火的那個黑人
18
光是什麼形狀
光不會是空調的形狀
光有可能是剃刀的形狀
它像一位紳士
一位短胡子、長頭發
的紳士。也有可能是
一位長胡子、短頭發的
俠客。光是什麼形狀
你說它是什麼形狀
它就是什麼形狀
但不會是一台電視機的形狀
一隻空虛的氣球的形狀
它有可能是鉗子的
形狀。幫助紳士縛住戀人的心
或者替俠客夾住壞蛋
光就是你說的
——一首詩的形狀
19
幹淨的光
從它來的地方來了
赤條條地來了
沒有嬰兒的哭聲
有的是歡笑
光明的歡笑多麼動聽
我坐在書桌前
在舉起雙手，向黑夜
朗誦時
聽到了——
它恰恰是
我正欲朗誦的詩
20
黑夜的照片
被一聲朗誦
來自雞圈的啼鳴
曝光了
現出一個火爐似的
身子。在膠片上
啞默
身後好像是一堆家具
一座現代化的城市
現在成為碳黑
堆集在一起……
21
光的法律——貼在牆上
成為一個鏡框
美與醜，隻要一照
便現出原形
美的就是美的
醜的再裝
也裝不成美
在黑夜裏
很多人喜歡
用光化妝
遲疑中我得打個比方
比方說我
也多多少少
——這樣幹過
22
光從背後拍我的肩膀
以驚人的速度
蒙住我雙眼
我多麼不知所措
生活在我眼前
一下子黑了……
23
或許光是對的
光像鹽灑在我的
傷口上
——叫我疼痛，結出
生活的疤痕
光鋪遍了我全身
很長一段時間
我就像融化的雪人
注入了——泥土的深處
24
光在不會說話的東西身上
裝上眼睛
讓草兒在黎明時流淚
讓我的樹苗
在正午中顫動
光著眼睛
盼水。光煮熟了我的村莊
送給城裏人做晚餐
將吃剩的魚刺和骨頭
碾碎成肥料
賣給我的鄉親
光在這筆交易中贏利
贏得了一個春夏，又
一個秋冬
25
黑夜給了我什麼
光最清楚
光不需要尋找
它一定會來
從它來的地方
坐著馬車來
我隻安靜坐著
等待——
在黑夜中默念它
念起風車轉動
念起河流入海
念起群山聳立
念起萬物歸類
念起這急就的詩章
為它鋪好
迎接的地氈
26
光是門
一扇嘎吱響起的木門
打開在我心裏
同樣是光
推開我的沉重
用一片喧嘩
擊碎我
我在想什麼？
我還能想起什麼？
27
光嫁給了那隻破鍾
用遲到的鍾聲
提醒——我過境的
現實。它們夫妻合謀
聚起眾人的冷眼
忽略我——將陰影
說成華蓋
將我做的一個夢
用榔頭，捶成
一聲鍾響
28
我用自行車裝著一車光
去遠行
去做一件
驚天動地的事
我一路上都沒說話
隻是將速度
放到好處，將身體
勻稱展開
我把自行車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