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這篇小說發表在1934年7月《文學》第三卷第一號。作品以30年代北京城市底層生活為背景,借助女主人公春桃的形象,歌頌了中國勞動婦女純樸善良,剛毅豪爽的美德和敢於同命運做鬥爭、要求獨立的品格。
原文
這年底夏天分外地熱。街上底燈雖然亮了,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還象唱梨花鼓的姑娘耍著他的銅碗。一個背著一大簍字紙的婦人從他麵前走過,在破草帽底下雖看不清她的臉,當她與賣酸梅湯的打招呼時,卻可以理會她有滿口雪白的牙齒,她背上擔負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隻如駱駝一樣,莊嚴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門口。
進門是個小院,婦人住的是塌剩下的兩間廂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礫。在她底門前種著一棚黃瓜,幾行玉米。窗下還有十幾棵晚香玉。幾根朽壞的梁木橫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貴的坐處。她一到門前,屋裏出來一個男子,忙幫著她卸下背上底重負。
“媳婦,今兒回來晚了。”
婦人望著他,像很詫異他的話。“什麼意思?你想媳婦想瘋啦?別叫我媳婦,我說。”她一麵走進屋裏,把破草帽脫下,順手掛在門後,從水缸邊取了一個小竹筒向缸裏一連舀了好幾次,喝得換不過氣來,張了一會嘴,到瓜棚底下把簍子拖到一邊;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劉向高。婦人底年紀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劉。除掉向高以外,沒人知道她底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撿爛紙的劉大姑,因為她底職業是整天在街頭巷尾垃圾堆裏討生活,有時沿途嚷著“爛字紙換取燈兒”。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風裏吃塵土,可是生來愛幹淨,無論冬夏,每天回家,她總得淨身洗臉。替她預備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個鄉間高小畢業生,四年前,鄉裏鬧兵災,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見同是逃難的春桃,一同走了幾百裏,彼此又分開了。
她隨著人到北京來,因為總布胡同裏一個西洋婦人要雇一個沒混過事的鄉下姑娘當“阿媽”,她便被薦去上工。主婦見她長得清秀,很喜愛她。她見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饅頭上塗牛油,喝茶還要加牛奶,來去鼓著一陣臊味,聞不慣。有一天,主人叫她帶孩子到三貝子花園去,她理會主人家底氣味有點像從虎狼欄裏發出來的,心裏越發難過,不到兩個月,便辭了工。到平常人家去,鄉下人不慣當差,又挨不得罵,上工不久,又不幹了。在窮途上,她自己選了這撿爛紙換取燈兒的職業,一天的生活,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向高與春桃分別後的曆史倒很簡單,他到涿州去,找不著親人,有一兩個世交,聽他說是逃難來的,都不很願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來。由別人底介紹,他認識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老吳,老吳借他現在住的破院子住,說明有人來賃,他得另找地方。他沒事做,隻幫著老吳算算賬,賣賣貨。他白住房子白做活,隻賺兩頓吃。春桃底撿紙生活漸次發達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許他堆貨,她便沿著德勝門牆根來找住處。一敲門,正是認識的劉向高。她不用經過許多手續,便向老吳賃下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幫她底忙。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認得幾個字,在春桃撿來和換來的字紙裏,也會抽出些少比較能賣錢的東西;如畫片或某將軍、某總長寫的對聯、信劄之類。二人合作,事業更有進步。向高有時也教她認幾個字,但沒有什麼功效,因為他自己認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難了。
他們同居這些年,生活狀態,若不配說像鴛鴦,便說像一對小家雀罷。
言歸正傳。春桃進屋裏,向高已提著一桶水在她後麵跟著走。他用快活的聲調說:“媳婦,快洗罷,我等餓了。今晚咱們吃點好的,烙蔥花餅,讚成不讚成?若讚成,我就買蔥醬去。”
“媳婦,媳婦,別這樣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煩地說。
“你答應我一聲,明兒到天橋給你買一頂好帽子去。你不說帽子該換了麼?”向高再要求。
“我不愛聽。”
他知道婦人有點不高興了,便轉口問:“到的吃什麼?說呀!”
“你愛吃什麼,做什麼給你吃。買去罷。”
向高買了幾根蔥和一碗麻醬回來,放在明間底桌上。春桃擦過澡出來,手裏拿著一張紅帖子。
“這又是哪一位王爺的龍鳳帖!這次可別再給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飯店去,可以多賣些錢。”
“那是咱們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婦啦?教了你一兩年的字,連自己底姓名都認不得!”
“誰認得這麼些字?別媳婦媳婦的,我不愛聽。這是誰寫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來查戶口,說這兩天加緊戒嚴,哪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實報。老吳教我們把咱們寫成兩口子,省得麻煩。巡警也說寫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當。我便把上次沒賣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們辦喜事。”
“什麼?辛未年?辛未年我哪兒認得你?你別搗亂啦。咱們沒拜過天地,沒喝過交杯酒,不算兩口子。”
春桃有點不願意,可還和平地說出來。她換了一條藍布褲。上身是白的,臉上雖沒脂粉,卻呈露著天然的秀麗。若她肯嫁的話,按媒人底行情,說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婦,最少還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著把那禮帖搓成一長條,說:“別搗亂!什麼龍鳳帖?烙餅吃了罷。”她掀起爐蓋把紙條放進火裏,隨即到桌邊和麵。
向高說:“燒就燒罷,反正巡警已經記上咱們是兩口子;若是官府查起來,我不會說龍鳳帖在逃難時候丟掉的麼?從今兒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婦了。老吳承認,巡警也承認,你不願意,我也要叫。媳婦噯!媳婦噯!明天給你買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這樣叫,我可要惱了。”
“看來,你還想著那李茂。”向高底神氣沒像方才那麼高興。他自己說著,也不一定要春桃聽見,但她已聽見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沒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這樣說。她曾對向高說過她出閣那天底情形。花轎進了門,客人還沒坐席,前頭兩個村子來人說,大隊兵已經到了,四處拉人挖戰壕,嚇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婦也趕緊收拾東西,隨著大眾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麵連嚷幾聲“胡子來了,快躲罷”,那時大家隻顧躲,誰也顧不了誰。到天亮時,不見了十幾個人,連她丈夫李茂也在裏頭。她繼續方才的話說:我想他一定跟著胡子走了,也許早被人打死了。
“得啦,別提他啦。”
她把餅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鍋裏舀了一碗黃瓜湯,大家沒言語,吃了一頓。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談談。一點點的星光在瓜葉當中閃著。涼風把螢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來一般。晚香玉也漸次散出香氣來,壓住四圍底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底髻上。
“別糟蹋我底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窯姐兒。”她取下來,聞了一聞,便放在朽梁上頭。
“怎麼今兒回來晚啦?”向高問。
“嚇!今兒做了一批好買賣!我下午正要回家,經過後門,瞧見清道夫推著一大車爛紙,問他從那兒推來的;他說是從神武門甩出來的廢紙。我見裏麵紅的、黃的一大堆,便問他賣不賣;他說,你要,少算一點裝去罷。你瞧!”她指著窗下那大簍,“我花了一塊錢,買那一大簍!賠不賠,可不曉得,明兒檢一檢得啦。”
“宮裏出來的東西沒個錯。我就怕學堂和洋行出來的東西,分量又重,氣味又壞,值錢不值,一點也沒準。”
“近年來,街上包東西都作興用洋報紙。不曉得那裏來的那麼些看洋報紙的人。撿起來真是分量又重,又賣不出多少錢。”
“念洋書的人越多,誰都想看看洋報,將來好混混洋事。”
“他們混洋事,咱們撿洋字紙。”
“往後恐怕什麼都要帶上個洋字,拉車要拉洋車,趕驢更趕洋驢,也許還有洋駱駝要來。”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來了。
“你先別說別人。若是給你有錢,你也想念洋書,娶個洋媳婦。”
“老天爺知道,我絕不會發財。發財也不會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錢,回鄉下買幾畝田,咱們兩個種去。”
春桃自從逃難以來,把丈夫丟了,聽見鄉下兩字,總沒有好感想。她說:“你還想回去?恐怕田還沒買,連錢帶人都沒有了。沒飯吃,我也不回去。”
“我說回我們錦縣鄉下。”
“這年頭,哪一個鄉下都是一樣,不鬧兵,便鬧賊;不鬧賊,便鬧日本,誰敢回去?還是在這裏撿撿爛紙罷。咱們現在隻缺一個幫忙的人。若是多個人在家替你歸著東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擺地攤,省得貨過別人手裏,賣漏了。”
“我還得學三年徒弟才成,賣漏了,不怨別人,隻怨自己不夠眼光。這幾個月來我可學了不少。郵票,哪種值錢,哪種不值,也差不多會瞧了。大人物底信劄手筆,賣得出錢,賣不出錢,也有一點把握了。前幾天在那堆字紙裏檢出一張康有為底字,你說今天我賣了多少?”他很高興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著,“八毛錢!”
“說是呢!若是每天在爛紙堆裏能檢出八毛錢就算頂不錯,還用回鄉下種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麼?”春桃愉悅的聲音就像春深的鶯啼一樣。她接著說:“今天這堆準保有好的給你檢。聽說明天還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後門等他。這兩天宮裏底東西都趕著裝箱,往南方運,庫裏許多爛紙都不要。我瞧見東華門外也有許多,一口袋一口袋陸續地扔出來。明兒你也打聽去。”
說了許多話,不覺二更打過。她伸伸懶腰站起來說:“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著她進屋裏。窗戶下橫著土炕,夠兩三人睡的。在微細的燈光底下,隱約看見牆上一邊貼著八仙打麻雀的諧畫,一邊是煙公司“還是他好”的廣告畫。春桃底模樣,若脫去破帽子,不用說到瑞蚨祥或別的上海成衣店,隻到天橋搜羅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與“還是他好”裏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對春桃說貼的是她底小照。她上了炕,把衣服脫光了,順手揪一張被單蓋著,躺在一邊。向高照例是給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勞就是這樣含著一點微笑,在小油燈的閃爍中,漸次得著蘇息。在半睡的狀態中,她喃喃地說:“向哥,你也睡罷,別開夜工了,明天還要早起咧。”
婦人漸次發出一點微細的鼾聲,向高便把燈滅了。
一破曉,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鴰,急飛出巢,各自辦各底事情去。
剛放過午炮,什刹海底鑼鼓已鬧得喧天。春桃從後門出來,背著紙簍,向西不壓橋這邊來。在那臨時市場底路口,忽然聽見路邊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這樣叫喚她一聲。自離開鄉下以後,四五年來沒人這樣叫過她。
“春桃,春桃,你不認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頭一瞧,隻見路邊坐著一個叫化子。那乞憐的聲音從他滿長了胡子的嘴發出來。他站不起來,因為他兩條腿已經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軍衣,白鐵鈕扣都生了鏽,肩膀從肩章的破縫露出,不倫不類的軍帽斜戴在頭上,帽章早已不見了。
春桃望著他一聲也不響。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進前兩步,那人底眼淚已帶著灰土透入蓬亂的胡子裏。
她心跳得慌,半晌說不出話來,至終說:“茂哥,你在這裏當叫化子啦?你兩條腿怎麼丟啦?”
“噯,說來話長。你從多咱起在這裏呢?你賣的是什麼?”
“賣什麼!我撿爛紙咧……咱們回家再說罷。”
她雇了一輛洋車,把李茂扶上去,把簍子也放在車上,自己在後麵推著。一直來到德勝門牆根,車夫幫著她把李茂扶下來。進了胡同口,老吳敲著小銅碗,一麵問:“劉大姑,今兒早回家,買賣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