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0章 低語(1 / 1)

朱以撒

我必須穿過幾條小巷才能到達老家的門口,拐一個彎的時候,我又見到了很熟悉的場景:兩個老婦人倚在門邊,頭挨得很近,正在交談。她們注視著過往行人,調整著本來就很低的音量,以致低到隻限定在兩人的耳聽範圍內。一方口中的氣息籠罩著對方的臉,如果是冬日,隨著密談的節奏,兩張臉之間不時升起一片薄薄的霧。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留給我的印象就是這麼一種言說方式——悄悄地、竊竊地,有一種神秘在言說的背後。眼睛滴溜溜轉著,一有人靠近,話語戛然而止。

少年時的好奇,好幾次想逼近言談的內容,卻都徒勞。

肯定是當時的生活狀態使人如此。一種語言不是推到廣大空間為人所知,而是有意控製在兩人之間——對話的數量降低到最小值,也許就潛藏著戒備和保全的警覺。

如果輕輕地言說也能傳達出內在的意緒,那麼,這個世界永在寥廓和清靜之中。

斂約、平和、徐徐溜出唇齒的話語,在耳際輕拂時,內心已開始溫暖。同樣地表明一種含意,如微風一般輕柔,聽到了,甚至更為明晰。柔情似水,其中就包含了語言的柔軟性,還有表達時運用恰當的速度。對於強音的普遍使用,肯定是代表某一種權力,企圖壓倒傾聽的對方。噪音,有一部分就是這類話語的沉渣——那麼多人在街市上衝著手機叫嚷,這一段路程就都充滿了聲浪,人像聲浪中的泳者,汙濁沒過頭頂,看不到寧靜的岸。

一個人一般不會有太多的秘密,也不會有太多的人際關係,以前的人生在這方麵趨於簡單。找不到適合傾訴的人時,就一個人呆在田野上,直到黃昏才悄然返回——我自己就曾如此,隻有麵對曠野,才使自己輕快一些。曠野這個巨大的消化器,消化了由胸中迸發出來的鬱悶。而平日,語言被收藏著,如同儲蓄罐中的硬幣,不輕易掏一枚出來消費。一個鄉村的孩童在前邊引路,一路無語,隻是在客人詢問時答上一句。談不上熱情也不顯出怯意,這種樸實得到了外鄉人的好感。想想自己城市裏的孩童,經常派出去充當迎接客人的小天使,伶牙俐齒地說著套話,好像在戲台上表演一樣,卻把自己很珍貴的童趣、稚氣,蛻皮般地蛻掉了。一個人在他的孩童時期,看多了矯揉造作的表演和放縱張揚的渲染,不知不覺就收不住了。像家中有耳聾的老人,全家大小的聲調都要拔高許多,到了單位也是如此,把人嚇了一大跳。

趴在蓬鬆柔和的草坪上,有窸窸窣窣聲傳來,土地舒展著氣孔,花瓣輕輕綻開,枯枝清脆落地。經過一片主人遲遲不來收拾的豆莢地,已經失去了等待耐性的枝條,借助秋陽的餘威,在豆殼打開的同時,豆粒彈射到周圍的土壤裏。沒有哪種擬聲可以發出這種生命躍動的輕吟,在輕吟中畫出一道優美降落的弧線。如果沒有到城市來,還可以如《詩經》中的人們,聽到“五月斯螽動股”或者“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節氣預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運氣好的時候,在古城老宅裏走,有隔岸的簫聲幽咽,像一條絲線在夜風中起落。正是聽不真切,許多帶著靈性的傳達以虛幻、玄妙注入在微弱的浮動中。更多的時候,我們感到這個生存的自然環境仍然可愛,就是這些低吟淺唱給予的——在人的聲調越來越高昂的進化中,那些藏身於瓦礫石縫、田疇籬角的小生物,它們隨著季節到來又一次的啁啾,呢喃,依舊是委曲婉轉,人坐在石階上聽著,一時不願起身。

接下來就是碰巧讀到幾幀弘一的墨跡,從落款處分析,離他圓寂時日已經不遠了。幾根蕭疏的線條帶著對於彼岸的眺望,靜靜地延伸,隨心而信手。精神生活發生如此大變故的人的遺留物,我隻是十分驚奇,自知進入它的內部毫無希望。從紅塵喧囂中毅然脫身來守候晨鍾暮鼓,從李叔同墨痕的尖峭到弘一的清寒枯瘦,調子越來越低,聲氣越來越平,甚至就是旁人聽不清的自言自語了。寂靜的修行之路耗盡了朝覲者的體力,此時,筆墨裏已經脫離了我們常規的體驗。所以,我坦然地說看不懂或者不好看。晚景中的人生大多是在低語中度過的,自說自笑,自問自答,使人以為他正與另一個世界交流,屬於現實中的虛幻部分。因此,見到有人臨寫弘一晚年的墨跡,我就有一種絕望感——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東西是可以欣賞、讚美甚至懷疑它的構成是借助了超然的力量,可就是萬萬不能效仿——我一直固執地堅守著這種念頭。

一個時期過去了,悄悄地帶走了低低的語調,還有低低的筆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