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躍
那時我太小，不懂人，也不懂狗。
我家那隻狗叫黑娃，黑的，公狗，很瘦很疲塌，也不大親近人，但卻咬死過幾頭狼。我沒見過黑娃咬狼時的樣子，它那似乎不可能的奇跡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
鄰居臘娃姨家也有隻狗，叫黃黃，黃的，母狗，更瘦更蔫，叫都很少叫一聲，臘娃姨常打它，打時它就夾緊尾巴蜷著不動，愛咋打咋打。
那要命的三年，山裏餓死了近一半人，從前有２０多隻狗，就隻剩下了黑娃和黃黃。這個原因我知道，黑娃沒被我爹吃了，是因為它救過爹的命，咬死過三頭想要爹命的狼。黃黃是爹救下的，那天，正睡懶覺的黑娃一激靈就往臘娃姨家跑，接著那柴窯裏就起了狗叫聲，黑娃的。我跑過去看，看見臘娃姨正手持殺豬刀在殺黃黃，黃黃一身血竟還是蜷成一團不動，眼睜睜看那血糊糊的刀，那刀已經被黑娃咬住，人狗正在大戰。
我沒命地叫爹。
爹跑來一看，指著臘娃姨吼：“你殺它我就殺你！”
臘娃姨丟開刀和狗，一屁股坐地上憨叫：“我和狗都快餓死咧！”
爹說：“餓死行，殺不行！”
臘娃姨有點憨傻，但也怕我爹，因為爹是隊長，脾氣上來真的敢殺人。就這樣，黃黃被救下來了，身上留下臘娃姨捅下的三處刀疤。
大災年過去，當年春上，那天正在吃午飯時，臘娃姨端著碗跑進我家門，對爹笑叫：“隊長隊長，你的狗日我的狗呢……”
我爹一聽就噴了飯，瞪了一眼，臘娃姨嚇得往回跑，我跟去看，是在她家柴窯裏，黑娃正趴在黃黃背上，已經鏈在一起分不開了。臘娃姨用筷子指著我笑得亂顫。
不久，黃黃生下了三個狗娃。從那天起，黑娃就守在臘娃姨家那孔柴窯裏，守在黃黃身邊，護著黃黃和三個狗娃，除了兩個家的三個人之外，誰也不讓靠近。黑娃也常回家，把我和爹放在它狗食盆裏的食叼走，叼去柴窯裏，讓黃黃吃。我知道，臘娃姨從來就不喂狗，在她想來狗是不用喂的也是餓不死的。我也知道，那三個可愛的狗娃是黑娃和黃黃的娃，是狗娃的狗爹和狗娘。
那天早上，我和爹還沒起炕，聽見那邊狗聲大作，我爬起來就跑去看，戰勢驚人。柴窯門口，臘娃姨正死抱著一個竹簍子哭喊救命，簍子裏是那三隻狗娃，撲叫成一團，黑娃正發瘋地咬著臘娃姨的腿腳，發出嚇人的沉吼，往後拖，臘娃姨的簍子一起被拖回窯洞，她還是死不鬆手，褲子被黑娃撕咬得稀爛，鮮血直流，而黃黃卻還是趴著不動，看著黑娃嗚咽……
我不懂，還是哭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