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演講是要嚐試解答一個最難解的中國之謎,就是中國停滯不進步這個謎。韋爾士先生在他的《世界史綱》裏用最簡明的話把這個謎寫出來:“中國文明在(7)世紀已經到了頂點了,唐朝就是中國文明成就最高的時代;雖然它還能慢慢地、穩健地在安南傳布,又傳入柬埔寨……從此以後一千年裏,除了這樣地域的進展之外,使中國文明值得記入這部《史綱》的不多。”
我要提出的解答就是實在不承認這個謎,絕對沒有一個中國停住不動一千年之久,唐代的文明也絕不是中國文明成就最高的時代。曆史家往往被唐代文化成就的燦爛迷了眼,因為那些成就與光榮的唐代以前不止四百五十年的長期紛亂和外族征服對照,當然大顯得優勝。然而仔細研究整個的中國文化史,我們便容易相信七世紀的唐代文明絕不是一個頂點,而是好幾個世紀的不斷進步的開始。
首先,7世紀沒有印刷的書籍。雕版印刷是9世紀開始的,而大規模的印書要到10世紀才有。第一批燒泥作的活字是11世紀中發明的,用金屬作的活字還要更晚,試想這些大發明使初唐的書和手抄本時代以來文明的一切方麵發生了何等可驚的變化!
甚至唐代的藝術,雖然極受人讚美,也隻是一個開始,而且若與宋朝和晚明的藝術作品相比隻能算是不成熟的藝術。我們盡管承認唐畫的一切宗教感情和精細的技巧,卻不能不承認後來中國繪畫的成就,尤其是那些有詩人氣味的,有理想主義氣味的山水畫家的成就,大大超過了唐代的藝術家。
在文學方麵,唐代出了一些真正偉大的詩人和幾個優美的散文作家。但是沒有史詩,沒有戲曲,沒有長篇小說,這一切都要在唐代以後很久才發展起來。最早的偉大戲曲出現是在13世紀,偉大的長篇小說是16、17世紀。抒情的歌、戲曲、短篇故事、長篇小說,這種種民間文學漸漸大量發展,構成近代中國文明曆史最重要而有趣味的一章。
但是七世紀以後最大的進步還是在宗教和哲學的領域。
古中國的文明在基督紀元的最初七百年裏遭遇兩個大危險——蠻族征服北部,佛教完全支配全國。北方的蠻族是漸漸被本土人民同化了,然而佛教始終是中國最有勢力的宗教。男男女女拋棄家庭去做和尚,做尼姑;在古代各種族中大概是最有理性主義傾向的民族竟變得這樣狂熱,所以自殘自虐成了風氣,著了魔的和尚有時用布澆了油,裹住自己的手指、臂膀,甚至於整個身體,然後自己用火燒,作為對佛教一位神的奉獻。
但是中國人的民族心理漸漸又恢複過來了,漸漸對佛教的支配起了反抗。中國的佛教徒開始抓到這個新宗教的基本教義而丟掉那些不要緊的東西。快到7世紀末,從廣州出來的一位和尚建立了禪宗的叫作“南宗”的一派,發動了佛教的大革命。近代的研究指示我們,這在根本上是一個中國的運動,凡這個運動自稱“直接天竺佛教正統”的話都是很少曆史根據的,或者全沒有曆史根據的。禪宗在10、11世紀實際上已經壓倒了一切其它宗派,對於一切儀式主義,形式主義,文字主義都要反抗,告訴人得解救的途徑隻在我們本身之內。最要緊的事是懂得人的天然純潔完美的真正本性。9世紀的偉大的禪宗和尚們不怕把佛像燒掉,把“十二部經”當作廢紙。這個唯智主義的禪宗離大乘佛教之遠,正等於喬治·福克司的宗教離中古基督教之遠。曆史家當然不能忽視這個長時期的“禪宗改革”(700—1100年)。在這段改革裏,佛教本身墮落到了最惡劣的喇嘛教種種形式,摩尼教、祅教、景教、基督教,以及別的宗教也正侵入中國,而中國人的頭腦堅決擺脫印度的大宗教,鋪下了宋朝的本國世間哲學複興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