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山,我的村莊之魂(1 / 3)

村莊背倚南山,麵朝南河。

黛色的山巒由西向東起起伏伏,狀若雄雞、狀若麥垛、狀若神女、狀若大仙……但凡想象力能夠觸及,就可以給南山一個形象的譬喻。遠岫含煙,近嵐攏翠,日出日落間,南山亙古不變。隨季節變換的是山間林木、五穀雜糧的容顏,是林間歸鳥、穀底溪澗的啼囀。一季季的落葉肥沃了一層層的黑土,養活了一茬茬的莊稼,村莊沒有理由不依賴南山。錯落的土屋,清一色坐南朝北,依著的也是南山的脈象。

村莊以一個大家族的姓氏命名,被稱作寨子。寨的意思是四周有柵欄或圍牆的村子,這名字中帶著的柵欄和圍牆,憑空地給村莊增加了神秘感。我知道滿村莊跑著玩的時候,卻再也沒有見過包圍村莊的任何籬柵或者牆壁,村東進去村西出來一路坦途毫無遮攔。而以姓氏給村莊命名的大家族也早已衰落,和寨子同姓的人家不過寥寥幾戶,早已不占主位,上百戶人家的村莊大約有近三十個姓氏。可見寨子成名久矣,是歲月滄桑了它原有的含義。

我常常在想象中將村莊的先民定位成少數民族,完全是因為個人的喜好和《金瓜銀豆》裏神話故事的浸染。事實上今天村莊裏的薑姓人家,大約就是古羌族的後裔。我不止一次地想象先民們曾經飲馬南河放牧南山的時光,時間久了,竟認為這都是真的。要不,這養活過我的村莊,為何會被叫做寨子?我熟悉的父老鄉親,為何在內心裏深藏著一點豪俠之氣?

南山為父,南河為母。村莊在它父母的蔭庇下養育了我和我的鄉親。山腳下肥厚的泥土,河岸邊豐茂的水草,吸引了外鄉的客人。不大的村莊,一半是外來戶,我家就是這一半的其中之一。

我曾經在盛夏的村莊裏穿行,誰家的看門狗都不害怕,但我害怕同齡人的眼睛,他們盯著我的塑料涼鞋塑料發卡,眼光裏是我不能讀懂的東西。我盡量友好地衝他們笑,主動地和他們打招呼,但是願意理我的人不多。後來才知道是我與村莊格格不入的穿戴影響了同伴們對我的友好,我由此格外地自卑。我回家去偷著脫掉鞋子,學習同伴們光腳走完夏天。隻是我的運氣實在太差,常常被荊棘或者地上不起眼的麥芒刺傷。不記得有多少個夜裏,我抱著雙腳嗬氣,心裏既有被認可的甜蜜,也有對於村莊的恨意。

總有一天,我一定,一定要走出去!這是我在一個人的時候麵對南山、麵對村莊的誓言。隻是那時候的日子真是過得太慢,春天來了就不輕易離開,雪落下來也不肯隨便融化。我常常氣惱自己總也長不大。後來和我要好的彩彩和菊菊說她們能明白我的心思,也有和我一樣的感受,我因為這句話感動了那麼多年。我們曾經在一片茂密的向日葵地裏起誓,撮土為香,葵花做奠,有模有樣地齊聲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嫁。

我們在滿山滿坡的莊稼地裏兀自惆悵著,懷抱自己不說出口的秘密。村莊裏的老人們卻在歎息:人生一世啊草木一秋。

感慨最多的就是會拉板胡的談家哥,整日牽著他八歲的小兒子在村莊裏晃蕩。以他六十歲的年齡,路遇尊他長輩的人卻少,因為姓談,沒有大名,無論老幼都喊他“談家哥”。常聽得有人問候他:談家哥,你牽著的是孫子還是兒子?他立馬高聲回答:那是我兒子哎。接下來的對話就頗有意味,人家會問:談家哥,是你的兒子吧?看著咋和你不像。

這時他就不吱聲了,他回去盤腿坐在炕上拉板胡。《月牙五更》的孤寂幽咽,如泣如訴。像是撕裂了村莊上空的縷縷白雲,雨都快要落下。有時候拉到晚上也不停,真的就把月牙兒給呼喚出來。村莊裏有句流傳了幾十年的歇後語:談家哥拉胡胡——各顧各。說的是初學板胡時的艱澀,引申為談家哥的家庭生活。

老羅頭說過,談家哥年輕的時候一表人才,嗓子又極好,跟上戲班子唱過秦腔,是扮青衣的好料。隻是扮女人多了,反倒守不住女人,原配的老婆在他四十歲時扔下吃奶的兒子跟上貨郎跑了。這續娶的老婆因為年輕,總是不那麼本分,生了個小兒子後就把先房的大兒子不當人,想著法兒地虐待,前老子後娘,天天有拌的嘴。他管不住老婆,也管不住大兒子,隻好各管各。鄉親們隨口說著歇後語,並不曾考慮談家哥心裏的感受,大家都不尊重他。我長大些時才明白這也許與他做過戲子有關。村莊不閉塞,但依然封建。

一個冬日的午後,談家哥正在村莊的十字路口曬太陽,一群人抬了個血肉模糊的年輕人放在了他麵前。是他的大兒子去拾柴,從南山最高的地方跌下來了,村裏的郎中和神漢一齊來搶救了半天,還是眼睜睜看著年輕人斷了氣。談家哥以頭搶地,直哭到嗓子喑啞說不出話,村莊裏所有的人都落了淚,在那一刻忘了他戲子的身份。談家哥從地上爬起來,脫掉熱騰騰的棉襖,嘴裏哈著呼呼的白煙拚命往南山上奔,一群人拉都拉不住。他掙紮著說要去和南山比比高低,要去問問南山,到底哪裏得罪了你,得罪了你?南山不說話,空響著談家哥的哭問,黑魆魆的山崖鬼魅一樣,一點不為之動容。

後來再看見談家哥,仍然手牽小兒,背卻深深地駝了下去。村莊裏沒有人再拿那小兒子打趣,很多人走上前摸摸小兒的光頭,偶爾給他點吃的,談家哥卻連句客氣的話都不會說了,不過無神地看看人家。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多久,談家哥牽著的小兒子好端端地摔了一跤死了,談家哥一病不起,還沒有死的時候,他老婆就已經準備改嫁。直到談家哥咽氣,冷清清的屋子沒有哭泣的聲音。村莊裏的人們將談家哥安葬在了南山上,和他的兒子一起。給他陪葬的就是那把能喚來月牙的板胡,連同那悲戚嗚咽的琴音一起被埋掉。

談家哥的墳頭就在我外祖父母的墓地旁邊,有一年的清明時節,我去上墳,發現談家哥的墳頭也掛著幾綹黃白相間的紙條,我問母親是不是談家哥在這世上還有親人,或者是那改嫁了的女人?母親不答話,默默地將給我外祖父母的黃紙白紙也給談家哥的墳頭掛了一些。

時至今日,我早已不記得談家哥的模樣,也早已模糊了那板胡的清音,而我時時遺憾著談家哥的生不逢時,若身處當下,看看村莊裏新建的戲台,看看各家不用燒柴的灶頭,那板胡要訴說的又該是怎樣的故事?

村莊裏的一輩輩人,將這些都歸結於命運,他們愛說的一句話就是:人的命,天注定。天是那樣的高遠,先輩們沒有觸摸到,我也沒有觸摸到,但我不相信它能主宰我們的命運。在我眼裏,我的這靠天吃飯的村莊,天所主宰的無非旱澇,無非陰晴。

直到菊菊想要從村莊嫁出去的誓言成了句空話,我才注意到命運這個同樣不可觸摸的抽象的詞語。

菊菊是家裏的獨生女,爹娘的命苦,生了四個孩子就隻養活了她一個。到了十六歲上,家裏給招贅了女婿,是一個說話我們聽不太懂的異鄉人,樸實能幹。一米八的個頭,虎背熊腰,往南山坡地裏背糞一次能背個二百斤,老羅頭背地裏說小夥子是屬騾子的,勁大。隻是結婚的那天,菊菊哭成了淚人,她說還想上學,想將來吃一口國家飯。紅蓋頭蒙上菊菊的眼睛,她的眼淚都流進了嘴裏。

那一年我和彩彩剛上高中,夜裏去看菊菊的新房,菊菊的眼睛還腫得桃子一樣。新婚的夜晚沒有人鬧洞房,一點都不熱鬧,因為菊菊是本村的姑娘,村莊裏從來就沒有娘家人鬧房的風俗。我和彩彩沉默地坐了半夜,雖然心裏埋怨菊菊背棄了我們結義時“同年同月同日嫁”的誓言,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一句有怨氣的話來,不過喜氣的話竟然也說不出口。直到掃床的張家大嬸催促我們離開,我和彩彩才怏怏地各自回去。

彩彩和我去省城上大學的那年,菊菊背著孩子來送我們,給我們一人一包自家的油炸餜子。從菊菊鼓凸的小腹看,她是又懷了身孕。在清淩淩的南河邊,菊菊停下了送別的腳步,我和彩彩不敢回頭,逃也似地走過小木橋,上岸的瞬間,我到底忍不住再看菊菊一眼,卻發現她並沒有目送我們,而是仰望南山,形同雕塑。

年底回家,我特意給菊菊的大孩子以及走時還在肚裏的孩子買了衣服。回去才知道,衣服買少了,菊菊生了雙胞胎,加上大孩子一共三個女孩。剛剛二十出頭的菊菊老得像個中年婦女,從前油黑發亮的長辮子剪成了短發,枯黃幹燥,也顧不得梳理,被背上的孩子撕抓得亂蓬蓬。她看我注意她的頭發,趕緊騰出手來,給手心吐了點唾沫抿在頭發上,這才順溜一點。我本來還想給她說說城市和我們村莊不一樣的地方,看她孩子纏身,豬圈的豬又扯著嗓子喊餓,最終啥都沒有說,默默地給她幫忙取了趟豬飼料就走了。

後來每次回家去看菊菊,看到的都是她忙碌的身影,很少說話的機會,也沒有合適的話題。我覺得菊菊離我越來越遠了,彩彩也這樣說。說菊菊不像從前那麼友好,有次彩彩給說了點喂孩子要講衛生的話,菊菊從那以後隻要見了就喊她城裏人,有點嘲諷的意味。我其實也感覺到菊菊多少有點羨慕嫉妒的心理,不管是在哪個方麵。所以我每次找她時都盡量衣著樸素,說話小心翼翼,少了許多當年葵花地裏的親熱和真誠。

我和彩彩參加工作以後,找菊菊玩的時間更少。偶爾去了,也隻是給她的孩子帶點吃的玩的,和孩子們嬉鬧一陣。我曾試著給菊菊送點禮物,比如衣服鞋子之類女人喜歡的東西。但是菊菊的態度很冷淡,當麵就給我說,以後不要給我送這些了,我可給你還不上的。她是個要強的人,我不能解釋,便不再送禮物給她。生活的擔子於她已經夠重,我不能再讓她背上精神的重負,老覺得欠別人的人情。

那時,她的能幹的女婿已經生病。說是夏收時背麥子背熱了,頭上正冒熱氣時用冰冷的井水衝了個涼,一瓢水從頭頂澆下去,嘴巴就歪斜了,估計是突然降溫損壞了腦神經,中風的症狀。在醫院針灸治療了一段時間,現在隻能坐在椅子上幹點手工活,門裏門外的活計都成了菊菊一個人的。難怪菊菊如此蒼老。

據說她當初是不想和他結婚的,後來兩個人過了幾年,慢慢地有了感情,隻是生了三個女兒,菊菊的父母不滿意,怪菊菊的女婿無能。現在還要養著個病漢,父母的態度不如以前好了,有點不想要這女婿的意思,說菊菊還年輕,要讓他老這麼耗著是耽誤不起的,假若重新招贅,或許還能生兒子呢。菊菊的女婿就為這句話賭氣要走,但一個行動不便的病人,能走到哪兒去呢,何況幾個女兒不讓她們的爸爸走。隻好這樣混著過了。聽說有次全家鬧矛盾,菊菊的女婿想不開喝過農藥,又被搶救回來。這讓菊菊開始看不起這個男人。隱隱約約聽說菊菊和她家屋後的虎子好上了,虎子是個沒人管的光棍漢。我一直不大相信這樣的傳言,但我也不能說就沒有這回事,這樣的事情,我總不能去問菊菊罷。

菊菊結婚十年之後,彩彩和我才相繼結婚。當然我和彩彩也不是同一天出嫁,好在是同年,她比我早幾個月而已。其實那時候我們誰都不再提同嫁之事,長大了的一顆心早已不如從前善感,長大後的事情也不及從前那麼簡單。我出嫁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我是在逃離村莊,那時候我已經深深地愛著這依然落後閉塞的寨子。這是我父母撒過汗水的地方,是出產一茬茬的莊稼養活我的地方。南山上的每一棵樹都將山崖抱緊,南河裏的每一滴水都滋潤過寬厚的河床。我是比樹和水小得多的一個微粒,我沒有理由不依戀我的村莊。

彩彩在城裏一所中學教書,不幾年成了小城頗有聲望的名師,很多家長都想把孩子報到她的班上,因為我們的關係,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受人之托給彩彩引薦學生。我們常常在回娘家的路上遇見,有時結伴,有時擦肩。我總覺得她回去得比較頻繁,幾乎每周我回去都能碰得到。有一次我說到這樣的話,彩彩大笑,說難道你比我回來的次數少嗎?彼此彼此啊。說我們小時候總想當城裏人,現在住城裏了才知道我們村莊的好處,空氣、水土、蔬菜、水果,哪一樣都比城裏好。說這話的時候,她手裏就拎著自家菜園子的萵筍和豆角,分手的時候硬是給我分了一半。那時候正是春天。

秋天悄沒聲地走來,村莊卻發生了幾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愛說閑話的老羅頭不知啥時候成了門徒會的成員,聚集了一撥人整天在家裏跪著祈禱,說從此不用幹活,隻要祈禱的誠心感動了上帝,自家的麵櫃裏每天就會自動生出四兩麵。這件事讓鎮上的幹部知道了,下來查禁了幾次,做了不少工作,依然沒有管得住。老羅頭把祈禱的時間放在了晚上,晚上幹部們是不到村莊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