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很亮,雖是冬天卻不覺冷。璟在大家的目光裏走到台上。她穿著一件黑色網狀的披肩式毛衣,倦倦地垂到地上。頭發是美麗的小卷,高高地吹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眼角是明媚的水紫色,輕輕擦亮的嘴唇,像剛剛洗過水滴未幹的水果。

“這就是我們年輕美麗的女作家璟小姐。”他們這樣介紹。而她已經漸漸習慣,耳朵裏浸滿了那些像花哨的糖紙一樣脆生生的恭維。在這個時候她會配合地露出微笑。台下有人發

出驚異的讚歎,因她的年輕和光鮮。他們一直注視著她,她是這所有燈下的聚點,在波光粼粼的豔羨聲中熠熠生輝。

這是璟的新書發布會。寬闊的大廳裏,聚滿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她站在前台正中央接受他們的提問,身後是新書的巨幅宣傳海報。她的新書壘砌成垛,在她的左右兩方。封麵一如既往地是她喜歡用的深紅色封麵,黑色劃痕的切割令它像是一個性感的嘴唇。從她站的位置隻能看到連成一片的書脊,都是那四個字《蒼白聲部》。蒼白聲部,蒼白聲部,璟這才發現,這四個字念得多了,像是迷惑人心的咒語。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當她看到自己的書壘砌在一起時,就會感到一陣心悸。也許它們會驟然坍塌,跌在地上,爛成一堆泥漿。她便從此一無所有。

她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被害妄想,她從未有一個時刻,因她所擁有的而感到愉悅。她缺乏安全感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無論上帝把多重的砝碼放在她的手心,一切亦不過都如少年時不小心鬆開手,旋即就會無情飛走的氫氣球。

她亦害怕人群。對人群的恐慌植根於童年,無法消去。很久之後,當璟再度想起叢微那句似是囈語的話——“我看到很多很多的人貼在我的皮膚上,但我不能去抓,如果去抓,就會濺起血來”——周身就好像有小蟲在啃噬。

像今天這樣的場合,她已經見識過許多,看起來神色從容,遊刃有餘。但倘若心念一轉,璟就會忽然感到人群頃刻間變成獸群,朝她衝過來,來撕爛她的耳朵,來戳傷她的眼睛。今天她感到格外不安,也許因為腹中那株秘密紮根的小植物。它無邪地伸展四肢,隻顧生長,卻不知外麵世界的險惡。她總是會擔心她受到傷害,那種保護的意識是如此本能,她終於明白,當一天母親,就會具有母親的天性,誰也不會例外。她在心中不斷詢問腹中的小精靈,這裏燈是不是太亮了,你是否害怕這樣多的人……

正當她沉浸在這樣的交流中,記者們的提問打斷了她:

“在《蒼白聲部》中,你寫了一個和你年齡相仿的女孩的成長曆程,她也是一個寫作的女孩子,請問這是不是一部自傳體小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女主角的一部分經曆與我相似。”璟淡淡地答。她極其討厭一切對於從前的窺測。然而在璟的潛意識裏,亦有著一些傾訴的欲望,但她越成長,越孤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聆聽者。所以潛意識裏她希望那些事情可以像陳舊的鱗片一樣層層剝落,沒有了它們的贅負,她將變得輕盈光滑,此間的疼痛亦是在所不惜。

“在你這本書裏,女主角小的時候像灰姑娘,受了很多苦,你把她的心靈刻畫得細致入微,是因為你的童年也有相同的經曆嗎?”另外一個穿著紅色毛衫的女記者站起來再問。

“我是否經曆這些不重要。但我相信,灰姑娘變成美麗的公主,是每個自卑女孩的夢,我寫這本書,願她們看到光亮和希望。”她略有生硬地閃開有關自己的問題——她變得越來越敏感,也許對於其他作家來說並不過分的問題,在她看來,都像是不懷好意的窺私鏡。

“你出版的書受到那麼多讀者的喜歡,現在已經是最炙手可熱的文壇新秀。有人說,你獲得的榮譽已經遠遠超過了女作家叢微,你自己怎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