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世紀和20世紀初英國文學與基督教文化略論4(1 / 3)

三、《人生的枷鎖》:人性與神性的衝撞和融合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1874~1965年)是享譽世界的英國小說家。1874年出生於法國巴黎,父親是律師,當時在英國駐法國使館供職。毛姆不到10歲,母親和父親先後去世,由伯父亨利·毛姆帶回英國撫養。伯父是牧師,為人自私,對待侄子冷漠。毛姆少年時身體瘦弱,加之口吃,生活淒苦。學醫實習期間,曾為人治病,有機會了解底層人民的生活狀況,用冷靜客觀的眼光看待社會和人生。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在比利時前線救護傷員,後來加入英國情報部門,到過瑞士、俄國和遠東等地,這段經曆為他寫間諜小說積累了素材。戰後周遊世界各地,用敏銳的眼光觀察各色人物,在作品中充分展示人物的內在性格,彌漫著濃厚的異域情調。1965年在法國去世。毛姆的作品注重情節的衝突,將人生曲折的經曆,進行巧妙布局,設置懸念,以此產生意外的效果。他創作有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和戲劇等多種體裁,作品行銷全世界,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

《人生的枷鎖》是毛姆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小說帶有自傳色彩。菲利普早年父母雙亡,在陌生的環境中度過童年,由於先天跛腳,受盡欺淩。在寄宿製學校受到不合理教育製度的摧殘,當他進入社會,在愛情上遭受打擊,感受到宗教的虛偽,經濟上的拮據。在他坎坷的人生道路上,宗教、金錢、愛情都成為他的枷鎖,每跨出一步,都要付出艱辛的努力。經過人生探索,得出結論:人生在世,就是受苦受難,生活沒有意義,人活著也沒有目的。實際上,菲利普並沒有脫離社會生活,他幫助陷入困境的範妮·普賴斯和克朗肖,寬恕格裏菲思和米爾德麗德,和莎莉結婚,過著平靜的生活。

菲利普早年的不幸遭遇,大多取材於作家的人生經曆。作者把自己的情感傾注在人物身上,通過人物表現痛苦的人性掙紮,以及對宗教的矛盾心理。實際上,人性與神性並非完全對立,它們關注的重心雖有不同,但都是對人的關懷,而且每個人都是神性與人性的集合體。神性與人性在不斷地衝撞中,相互滲透和轉化,揭示人性的複雜。

菲利普從小生活在具有濃厚宗教氛圍的家庭,由於父母去世,9歲被送到牧師大伯家。大伯專橫迂腐,向人們傳播愛的宗教,卻不知道怎樣去愛菲利普。他沒有領略到伯父母的關愛與嗬護,造成親情缺失,情感無所寄托。“在每個人的身上,愛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愛可以使我們尊重生命,尊重自己和他人;愛可以使我們更加自信,更加獨立和堅強;愛可以使我們達到精神上的健全”。愛的匱乏,必然衍生心理畸形和人格缺陷,加之他先天殘疾,更需要愛的滋養。大伯按照自己的規劃,讓菲利普從小接受宗教理論和思想,以便長大當牧師。這對向往自由和家庭溫暖的菲利普來說,宗教無疑成為他的精神枷鎖,在其幼小的心靈中已經感受到神性與人性的衝突。

菲利普到了上學年齡,被送到坎特伯雷皇家公學。學校鼓勵學生獻身聖職,用基督教教義教育學生。教義規定在上帝麵前人人平等,愛人如己,可是學校卻用粗暴的體罰對待學生。菲利普由於先天跛腳,很難融入集體生活,成為同學嘲弄、奚落,甚至欺侮的對象。在這樣的處境下,他對宗教懷有崇敬之情,在學校掀起的宗教熱潮中,加入“《聖經》聯誼會”,每天禱告。所讀經文中發現一些暴虐、欺騙等現象,而這些惡行都是在上帝授意下幹的,上帝在創造善的同時,也創造惡,他無法找到其中的原因。感到教義與現實不符,人們言行不一,因而陷入精神迷茫。然而,他認識到,要走出迷惘,必須突破宗教教義對人精神的禁錮,獲得經濟獨立,以及找到真正的愛情。

在菲利普的人生體驗中,他感到宗教信仰對人精神的束縛,加之生理缺陷使他備受傷害。“說實在的,他心甘情願做個全校腦子最不開竅的蠢學生,隻要四肢健全就行”。在決定娶莎莉為妻時,想象用手撫摸兒子完美無缺的四肢,深信他一定長得很美,這是補償心理的表現。然而,要擺脫眼下的困境,唯有治愈跛腳。他在《馬太福音》中看到耶穌的一段話:“你們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無花果樹上所行的事,就是對這座山說,‘你挪開此地,投在海裏,’也必成就。你們禱告,無論求什麼,隻要信,就必得著。”由此他領悟到“信心能移山”的基督教信念,在大教堂聽牧師布道時強化了這一理念;聖誕節回到家中,經過大伯的解釋,對上帝的回天神力深信不疑。為了在新學期能正常地學習和生活,開學前的晚上,他冒著嚴寒,赤裸身子,跪在地板上禱告,以示對上帝的虔誠,可是跛腳依然如故。萬能的上帝並沒有接受他的虔誠,仍然沉默著。他向大伯求證,大伯認為隻能說明心不誠。他不禁想起保姆講的捉鳥的故事,想來信念也是如此,誰也無法真正接近上帝。宗教為人們描繪了美妙的世界,使人沉醉其中,充滿期待,然而,永遠不會有結果,這是宗教的虛妄。由於生活閱曆的增加,他對宗教信仰產生懷疑,並逐漸遠離宗教。

菲利普在大伯和校長的安排下,立誌獻身宗教,將來當牧師。隨著對學校生活的厭倦,宗教熱情急劇消減,放棄當牧師的念頭。他對宗教的認識,更多來自大伯。在與大伯相處中,逐漸認清他的為人,作為牧師向別人傳教,自己卻不是虔誠的教士。“一個人可以作為教士虔誠地講上一通大道理,卻從不願以普通人的身份躬身力行。這種言行不一的欺騙行為使他義憤填膺。他大伯是個懦弱、自私之徒,生活中的主要願望就是別給自己找麻煩”。基督教要求人們信守教義,用宗教倫理約束自己的行為。大伯作為神職人員更應堅守信條,向人們傳播福音。然而,他在為上帝服務的同時,更注重塵世欲望的滿足。菲利普看到宗教的虛偽,信仰喪失,從宗教信仰的枷鎖中解脫出來,不再信奉上帝。

菲利普先天殘疾,父母早亡,飽嚐人世辛酸。對他來說,物質生活雖有保障,但精神極為貧乏。信仰缺失使他痛苦不堪,找不到人生目標,難以融入群體生活,處境艱難,於是產生改變環境的想法。“人不是被動的而是主動的,人為什麼會有改變環境的衝動呢?因為人感到了自己的意圖與環境之間的衝突。曆史證明了人始終在追求自由和幸福,人不會滿足於現有的東西。環境既在控製著人的行為,也在刺激著人去改變現實的行為。在人的麵前,環境終究是要受人控製的”。在精神迷惘,沒有獲得經濟獨立之前,想通過改變環境來改善自身的處境,尋找新的精神寄托,這是他所能作出的唯一選擇。

菲利普放棄當牧師的念頭,認為待在學校已毫無意義,他沒有按大伯的要求去牛津大學讀書,而是選擇到德國海德堡大學學習。在德國,他受一些哲學家和易卜生個性解放思想的影響,和不同的人物交流,參加各種講座。尤其是跟美國人維克斯的接觸,使他對人生的認識更為深刻。維克斯不信仰上帝,在他身上卻沒有邪惡,隻有善良和仁慈,遠比信仰上帝的大伯和小學校長高尚。他感到“信仰是外界強加給他的。這完全是環境和榜樣在起作用。新的環境和新的榜樣,給了他認識自我的機會。拋棄童年時代形成的信仰,毫不費事,就像脫掉一件他不再需要的鬥篷一樣”。他擺脫宗教的羈絆,在自由的天地中尋找人生意義。他感到自己像個一向依靠拐杖走路的人,現在要獨立邁步了,他不會屈從命運的擺布。“……在命運麵前,人不是束手無策的,他們有著創造性的能力,一旦釋放出來,就可以掌握局麵”。在他的探索中,感受到宗教正走向衰落,上帝對人精神控製的失敗和人們重建信仰的信心。他的一些人生選擇,受到大伯的阻撓,和大伯的衝突,是感性與理性的較量,更是神性與人性的衝撞。他的人生理念具有更多感性成分,大伯的人生信條更具神性色彩,致使他們常常處於對立之中。但他並未放棄人生理想,而是朝著既定目標前進。

菲利普在拋棄宗教信仰後,生活無情地證明,金錢在社會生活中成為人們的又一枷鎖。在沒有宗教教義約束下,他確立的生活準則是盡可隨心所欲,隻是留心街角的警察,這一思想表現人的精神失落與焦慮。在急劇變革的時代,人們紛紛尋找精神寄托。“上帝死了”以後,金錢成為新的上帝,對物質和金錢的追逐成為人生的終極目標。阿特爾涅太太說:“我的生活信條是,別管我!我可不喜歡別人來打擾。我雖身處逆境,但不會灰心喪氣。人各為己,遲者遭殃啊!”在物質主義哲學盛行的背景下,人們紛紛脫離傳統道德,疏遠宗教。在金錢麵前,人性的善良與邪惡顯露無遺,圍繞金錢上演一幕幕人生悲劇。

範妮·普賴斯自認有繪畫天賦,曾獻身藝術,因為貧窮,成為金錢的犧牲品。有一次,菲利普請她吃飯,她盯著盤子發愣,沉甸甸的眼淚從臉頰滾下來。吃飯時,“她一邊吃,一邊不住發出嘖嘖之聲,那狼吞虎咽的饞相,倒有點像動物園裏的一頭野獸。她每吃完一道菜,總用麵包片拭菜盤子,直到把盤底拭得雪白錚亮才罷手,似乎連一小滴鹵汁也舍不得讓它留在上麵。”生活的窘迫沒能使她退縮,富瓦內畫師的打擊也沒能讓她在繪畫的道路上卻步,然而,欠房租,無錢交學費,一連三天沒吃到一口食物卻擊垮了她。在範妮·普賴斯死後,菲利普在蒙帕納斯公墓安葬了她。對待範妮·普賴斯,他人性中的善良得到充分顯現。

菲利普與克朗肖在人生道路上相互幫助,互相啟迪。菲利普照顧病中的克朗肖,使他感受到人間的善良與友愛;克朗肖通過波斯地毯,讓菲利普領悟到生活的意義。自稱應該生在19世紀的克朗肖,靠翻譯庸俗小說,炮製無聊詩文為生。生病時無人照料,菲利普把他接到自己的住處,請醫生給他治病,直至去世和安葬。克朗肖送給菲利普一條波斯地毯,說它隱含生活的意義。菲利普經過努力,找到答案:“生活沒有意義,人活著也沒有目的。出世還是不出世,活著還是死去,均無關緊要。生命微不足道,而死亡也無足輕重。”[他得到的人生意義,說明每個人都是渺小而無意義的,生活中有許多枷鎖阻礙人的發展,揭露社會對人性的壓抑。人們要擺脫險惡的環境,必須超越限製人的社會規範。人生真諦的獲得,就像當年擺脫宗教信仰一樣,心頭掠過一陣欣喜,感到自由了,但這種自由是短暫和不徹底的。人的一生中,任何自由都是相對的。像他這樣寄人籬下,經濟尚未獨立,自由就更有限了。

人性由善良和邪惡構成。菲利普擺脫了宗教信仰,但保持著基督教的道德觀念,對他人友善、寬容。同時認識到人有追求現世幸福和物質利益的權利,為了不斷滿足自己的願望,而對養育他的大伯心生邪念,這種邪念貫穿在他獲得經濟獨立的過程中。由於在經濟上依賴大伯,當他的決定與大伯發生衝突時,總是心生怨恨,隨著不滿情緒的強化,與大伯的矛盾日趨尖銳。加之米爾德麗德毀壞他的家當不辭而別;投資的股票因戰爭連本錢都賠進去了,經濟拮據使矛盾更加激化。為了完成學業,他寫信向大伯借錢被拒絕,就盼望大伯去世,這種思想深入到潛意識,不斷夢著收到大伯逝世的電報,在大伯病重期間,甚至想加害他。親情蕩然無存,內心的邪惡得到充分張揚。

金錢是人們生存的物質基礎,在金錢麵前,人性演繹得最充分。菲利普無私地幫助安妮·普賴斯和克朗肖,盡顯人性的善良。在他和大伯的關係上,正如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的“撕下了罩在家庭關係上的溫情脈脈的麵紗,把這種關係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係”。他脫離宗教信仰後,金錢扼殺親情,人性的邪惡毫無顧忌地發展。人的為善與作惡,是善與惡鬥爭的結果,也是世俗欲望與宗教倫理衝撞的產物。

宗教信仰的幻滅,菲利普將精神寄托於對女性的愛戀上,愛情一度成為他的精神支柱,也成了他構築“溫柔之鄉”的枷鎖。“菲利普一直把愛情看作是令人銷魂的溫柔之鄉,總以為一旦墜入了情網,整個世界就會變得像春天那樣美好,他一直在期待著那種令人心醉神迷的歡樂”。他一生愛過四個女性,希望從愛情中得到快樂和幸福,隻有米爾德麗德和莎莉對他的生活產生了重大影響。明明知道米爾德麗德是個庸俗、貪圖物質享受,隻能帶來痛苦的人,卻不顧一切地追求她;諾拉頑強自立,聰慧理智,能給他帶來幸福,他卻拋棄了她。在追尋愛情的道路上,米爾德麗德成了他必須突破的枷鎖。

菲利普在學醫期間,瘋狂地愛上了女招待米爾德麗德。她貌不驚人,思想平庸。“米爾德麗德隻有在禮物到手的時候,才會流露出些許溫情來。她知道每樣東西的價錢,而她表示謝意的熱情程度,則是隨禮物價值的大小而浮動的”。她把感情作為籌碼,以獲取金錢和享樂。對於她的淺薄,他並不計較,仍然迷戀著她。在一時得不到她時,甚至想殺死她。這種愛到極致的情感持續到她當妓女之後。因執著於她而錯過與諾拉的愛情,曾經向往的“溫柔之鄉”的愛情,帶給他的卻是失望和悲傷。在上帝缺席的情況下,愛情淪為金錢的附庸,米爾德麗德就是被金錢異化的象征。最後,在具有母性情懷的莎莉身上找到愛情的歸宿,這既是他苦苦追尋的結果,也是從小缺失母愛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