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如回屋打開包袱,裏麵都是香軟的艾窩窩,黃橙橙的貼餅子還有外皮酥脆的糖火燒,這些都是最尋常不過的小吃,可定如捧在手裏,卻珍貴無比,她情不自禁想起母親在時,每逢初十五便會做又甜又酥的糖火燒,用紅糖和麵搓散烤熟,加上麻醬桂花,和成芝麻醬餡,發麵醒好後,搓成長條,甩成柵子,再抹上糖醬,揪成小劑,揉成圓形小桃,摁扁貼在缸壁上。然後,她和妹妹便開始蹲在缸邊留口水,聞著略微嗆人的柴火味兒。待兩炷香後,缸裏便四處溢出清甜的香氣。這時,母親就會揭開爐蓋看一眼,燒餅成虎皮色,糖火燒就好了。
那時候日子並不好過,旗人雖生來就有口糧,可世道艱難,總被克扣。父親雖然落魄了,可還是拿著旗人的架子,不管家裏多困難,依舊每日提籠架鳥,聽書票戲。母親去世後,家裏一下子塌了,父親被逼到絕路,才開始琢磨著做些營生。可是他哪裏有什麼本事,處處碰壁,處處吃虧,處處受騙,家中積蓄很快便一散而盡。無奈之下,正巧遇到皇宮挑選宮人,父親走投無路尋了文家作保,將她送進宮中為奴,每月收四兩銀子。
想到這兒,定如幽幽歎了口氣,她將點心全拿了出來,打算放在陰涼處存放,卻正好看見包袱底下還藏著一封信。那字跡蒼勁挺拔,一看就是出自男子之手。定如微愣,趕緊起身關好門窗,這才將信取了出來。
信箋淺淺,隻有寥寥幾行,這半年來的日常一筆帶過。定如看出來這是妹妹定妍托文大爺給自己寫的信。
可看著看著,定如的臉頰紅了,信的最後落著這樣一句:“自你入宮後,我方後悔莫及,想起當日種種,實不該與你爭論。今日思之,不甚慚愧,無奈宮牆相隔,難以聚首,隻能以此隻言片語為歉,聊吐愚衷,謹憑鴻雁之傳,寧望白雲之信。海天在望,不盡依依”。
定如的手低低垂下,一雙眸子朦朦朧朧看著窗外。
文家大爺是文老爺的長孫,喚作傅岩。文家雖為漢人,但被賜了八旗身份,文老爺官至內務府總管,文傅岩的父親文正也曾做到督察院副都禦史,可惜因戊戌變法傾向皇黨,而遭排擠,連下三級貶為翰林院侍讀。
定如家從爺爺開始,便一直依附於文家,尤其是定如爺爺追隨文老爺殉國後,文家更是將定如一家是為內親,接濟不斷。即便文正被貶,文家依舊對定如一家多有照顧。定如記得家中每每揭不開鍋時,文家都會及時送來米麵。而每次來送的,都是傅岩。他是文家長子,比定如大四歲,幾乎從小與定如和定妍一同長大,感情篤厚。定如還記得,西逃回來,傅岩得知定如不能說話後,急得四處求醫問藥,還想偷偷把太醫請回府中為定如醫治。
口不能言的滋味實在難受,那陣子,定如整日以淚洗麵。為了安慰她,傅岩還曾鄭重其事地說過,就算別人嫌棄,但他文傅岩絕不會嫌棄!若是日後定如因為啞巴嫁不出去,他文傅岩一定娶她!
“海天在望,不盡依依”。往日種種,明明很近,卻感覺已經過了千山萬水般,變得遙不可及。
定如又抬起手,將信看了一遍。信中所說的爭執不過是一件小事。
傅岩一直不同意定如進宮,是定如的父親偷偷拜托文老太太做保。進宮前日,傅岩知道木已成舟,大為氣憤,他衝到定如麵前,質問為何一直瞞著他?!他一直避諱定如是啞巴的事情,可當日卻氣急敗壞地喊出了:“你口不能言,便是別人欺你害你,你也隻能吃啞巴虧,誰能給你做主?!”
這些話,定如一直放在心上,不是因為怨恨,而是因為感動,她不是傻子,或多或少能感覺到傅岩對她的格外情深,可她怎麼能害他拖累他。她不僅是個啞巴,而且還要到二十歲才能放出宮去。所以從進宮的第一天起,她就不再奢望。對她來說,此生再沒有如花錦繡,再沒有似水流年,這一生也許還很漫長,但一進宮門就已經結束了。
定如還再愣愣出神,屋外小祿子喊了句:“定如,趕緊出來伺候,容郡主來了!”
定如回神,匆忙點著一個火折子將信燒掉。她整了整衣服,攏了攏頭發,停當之後,推開房門,一陣寒風撲了進來,她連忙閉眼,再睜開時,隻見皇上頭戴暖帽,身穿黑亮的裘皮,站在陽光中,正微笑看著自己,他身側是容郡主,一身西洋打扮,頭上還帶著毛茸茸的帽子,就像西洋畫裏的美人一般。
定如愣住,心裏無端滑過一絲酸疼,可她顧不上探究,忙蹲下身行禮。
不等皇上說話,榮郡主笑道:“我記得了,她是您宮裏的啞巴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