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一隻土陶罐(1 / 1)

2005年的秋天,樹上的葉子開始微微發黃的時候,我突然病了,病得還真不輕。掙紮著挪到病房窗前,朝外麵一看,別人眼裏的金色之秋,卻讓我感覺不是秋高氣爽豔陽天,而是悲涼秋意愁煞人。

一瓶接一瓶地靜脈輸液,大把大把地吃藥,白色的藥片、黃色的藥片、綠色的藥片,苦涼的藥片、辛辣的藥片、水果味的藥片,吃得我麻木了,整個兒變成《追捕》裏的橫路俊二,不管是什麼藥,醫生叫吞下去,二話不說就乖乖一吞而盡。西醫把我治得越來越萎糜不振,卻告訴我說可以出院了,回家自己好好調養去吧。於是,趕緊交付一大把的鈔票,辦完繁瑣的手續,逃跑似的離開仿佛黑洞一樣的醫院。我知道,其實還有看不見的病原體,頑固地躲藏在我虛弱的身體裏麵,猙獰的病魔一旦纏身,它是不肯輕易放過人的——這就是病來如山倒,再健壯的人也不堪一擊;病去如抽絲,得一點一點慢慢治慢慢恢複啊。

西醫已經不願意繼續醫我了,出院回到家裏,我就隻好按照熟人的介紹,去尋訪名聲大小不一的眾多中醫,然後抓回大包小包的中藥。上街去買煨中藥的藥罐,在那條舊磚黑瓦牆頭長瓦楞草呢?

樣一個土陶罐喝水,那絕對是另類,與辦公室裏的那些看得見或看不見的種種規矩格格不入。有一天,竟有人非正式卻確確實實讓我感覺得出他是受了某種委托,繞來繞去跟我東拉西扯了好半天,最後婉轉地告訴我,領導說了你怎麼用這麼一個小藥罐喝水呢?我哈子。臨出門時,忽然發現那些堆放在地的碗碟瓶罐堆裏,一隻比拳頭稍大的土陶罐,糊滿了灰塵,靜靜的歪倒在光線暗淡的角落裏。像是有看不見的神靈暗示我,我走過去蹲下身,雙手捧起了那隻實在不起眼的土陶罐。多麼普通的造型啊!不用端詳就能看出來,它實際上是一隻小號的藥罐。不過,我突發奇想,沒有半點猶豫就以極低的價錢買下它,並決定等病好了重回單位上班時,就把它當作水杯吧。我在心裏想,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像其他人一樣,非得用玻璃杯、細瓷杯、不鏽鋼保溫杯之類的正二八經的水杯泡茶、喝水後來,這隻土陶罐真的就擺到了我的辦公桌上,至今我還在把它當茶杯。用它喝水,並無什麼特別之處,隻是沒有理由地覺得挺好的。當然,就因為在單位上端著這樣一個土罐子喝茶,還是經常有異樣的眼光,忍不住朝我投射過來——在很多人眼裏,我用這哈一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跟磁化杯一樣,也是保健水杯段落散文集嘛!藥罐當水杯,喝水保健康,心理暗示治療哦。我不會自尋煩惱地把這種無聊的談話當回事,不去在意領導和同事的看法,仍舊坦然地用土陶罐喝水喝茶。我相信,人確實活在別人的看法裏,但如果你不去管那些意味深長的目光,也不在意那些是是非非的議論,那麼,也就沒有什麼可以影響和改變自己卑微的身體裏的那顆平常心了。

我經常用手反複摩娑那隻土陶罐,我覺得,它似乎告訴了我很多事情,關於水,關於泥土,關於火焰,關於身心深處的孤獨和寂寥。麵對那隻土陶罐,我的記憶之門時常洞開。燒製這種土陶器加了水,反複踩踏,反複揉和,然後又反複捶打,這種捶打不但是對泥土密度的一種平均,而且隻有經過捶打之後,捏塑成的各種器皿,才能經受上一千度的高溫而不走形不變樣。其實,我們每一個人,一開始都仿佛散落在地上的泥土,後來充滿魔力的時光之手和生活壓力,把我們從一塊泥,捏成了一個又一個表情不同命運各異的人。經過時間的搓揉與生活的捶打,我們終於能夠坦然地接受人生中不斷降臨的愛與憎、歡樂與悲傷。

我可以肯定,自己捧在手裏喝水的這隻土陶罐,絕對出自普通的民窯。民窯燒陶,從來都是遠離藝術,更是疏於收藏,不會給達官貴人製作精美的藏品,隻是一心一意專為平民百姓燒製碗缽瓶罐,粗糙,樸拙,但實用,可以盛載生活的酸甜苦辣。窯內的火焰呼呼地奔跑著,那些烈焰的姿勢是喜悅的,它們歡快地跑向一個又一個的陶器,熱烈地擁抱它們,然後躲進它們的身體深處,成為它們的體溫,成為它們生命的一部分。那些泥土捏成、烈火燒就的陶器,在烈火中獲得了新生命,如果細細辨認,說不定還能找到我們自己的影子呢。

有一天晚上,我又一次加班。一股清風從窗子吹進來,掠過那隻土陶罐,一時間,罐口竟有了響動,嗚……嗚……嗚,像幽遠細長的口哨聲。那種聲音,在辦公室裏遊走回蕩,仿佛有什麼話兒要告訴我。後來,風靜息下來,土陶罐發出的聲音也隨之消失。關了燈,捧起土陶罐,靜靜地坐在黑暗之中,靜靜地撫摸它,我的內心又一次獲得了巨大的安靜。我忽然覺得,這個世上有太多的人,天天追逐名利,渴望被閃光燈照耀,渴望發表言說,渴望獲得掌聲,渴望得到足夠多的財富,隻是到頭來,其實一切都是過眼煙雲,一切都是虛幻的身外之物。

那個寧靜的夜晚,那隻在風中發出聲響,隨後又安靜下來的土陶罐,讓我微笑著暗下決心,並從此為之鍥而不舍——放棄一切浮華的想象,舍棄庸俗虛無的理想,平淡從容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