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空也並非全是晴空如洗,一覽無雲。
老者躺在窗邊的搖椅上,望著窗外的萊納河怔怔出神,一頭銀發隨意披散在肩畔,他的身形有些消瘦,可一雙眼睛卻矍鑠依舊。
天邊回蕩起陣陣悶雷,由遠及近,北德平原的風已經變得微涼。
老者不由緊了緊身上的長袍。
一旁的隨侍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為他蓋上一張毯子,老者回首看去,露出一絲感激的微笑。
在老者身後,是一張巨大的巴洛克實木書桌,它幾乎占據了大半個閣樓。這張書桌源自神聖羅馬帝國的名匠作品拍賣會,已經跟隨了老者近三十年時光。
寬敞的桌麵上隻放著一個造型奇特的木盒,除此之外再無一物。
木盒看上去更像是一隻長笛,尺許長的金屬管由一側插入,貫通其中,直至連接木盒另一邊的搖柄,數十枚微小的齒輪環環相扣,由外至內嵌入了整個盒子,如同鍾表一般發出“喀喀”輕響,泛發著機械那異樣的活力。
老者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輕聲問道:“我聽說腓特烈已經成功獲得了奧古斯特家族的支持?”
侍者微微躬身,恭敬道:“不止如此,他還拉攏了長老院大半的力量。”
老者麵露微笑,似乎有些愉悅:“這個小家夥實在算不得聰明,尤其性格過於強硬,他花了10年的時間討得了老威廉的歡心,又花了10年的時間才學會隱忍和示弱,不過到如今,王位卻是非他莫屬。”
“他能得到這一切離不開先生的指導。”
老者擺擺手,道:“我當年幫助他,隻是因為他是整個歐洲文明的曆史進程不可或缺的重要節點,說到底,隻是因為我的自私罷了。”
侍者麵色漲紅,急聲辯解道:“沒有先生的努力,這個世界早就完蛋了!若這樣也算自私,我隻希望多一些自私的人才好。”
老者微笑道:“約翰,我實在不算什麼,在東方的帝國一樣有著很多超凡入聖的人,他們對於時空的理解或許比我更深刻,可也正因為他們師法自然,所以才對這個世界充滿敬畏,所以他們才更講求緣法。你最近的作品很不錯,在我看來,已經超脫了凡間意誌的局限。”
“如果說作為一個凡人,能夠深刻地理解世間萬物,最佳的途徑無疑就是音樂,而音樂所傳播的意義甚至遍及所有的世界,先生,我最近又有了新的靈感,隻是還待完善,您,想聽聽麼……”
侍者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如果能夠得到老者的一聲肯定,那實在比他迄今所收獲的萬般榮耀還要令人激動。
“它有名字嗎?”
“有,我命名為《我們的上帝是堅固的壁壘》”
老者頗為藹然,衝侍者鼓勵地微笑道:“雖然曲名有些流俗於當下,不過你的作品我一直都很喜歡,開始吧。”
侍者很是激動,他快步走到角落一台古舊的風琴麵前坐下,平複了一下心情,手指緩緩觸上了發黃的琴鍵。
琴聲回蕩在閣樓裏,如石上清泉流淌一般靈動悅耳,又如夜空中萬千繁星,交織著神秘和縹緲、煥發著優雅與感性,忽而高亢,忽而悠遠,一如那詩歌般頌讚的詠歎調。
就在這時,“哢嚓”一聲清響,在這如夢如幻的琴聲中顯得如此突兀,侍者飛舞的手指停下來,他艱難地扭過脖子,看向書桌上的木盒。
木盒上麵,原先一直旋轉不休的齒輪竟然全部停歇,那靈動的韻律在此刻已經全然消失不見,隻透著一股死氣沉沉。
侍者緩緩起身,捧起了木盒,神色已經無比驚惶,顫聲道:“先生,又失敗了……”
老者看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發出一聲沉沉歎息,問道:“這是第幾次了?”
“第144次……”
老者有些疲憊,那雙洞徹世事的眼睛流露出難以遮掩的失落,喃喃自語道:“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
一語未閉,老者的身體竟肉眼般迅速衰老下去,那為數不多的銀發如同枯萎的草木,絲絲縷縷地滑落下來,寬大的長袍再也無法包裹他枯瘦的身形,也隨之滑落,露出了皮包骨頭的身體,仿佛所有的生機都在離他遠去,老者看起來已然行將就木。
侍者心中悲痛,他再也按捺不住,兩行清淚無聲地淌下來。
老者抽了抽嘴角,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輕聲寬慰道:“別這樣約翰,我不會立刻就死去,若論人類的壽命,應該還有兩年。更何況,死亡並非終點,這具身體所承載的一切都將以另一種形態持續存在。”
侍者哽咽道:“可是先生,那樣您將不再是您,您的過往、還有這一生的回憶和情感都會隨之煙消雲散,隻能被永遠地禁錮在無盡的虛空中。”
“嗬嗬,那樣有什麼不好?我已經奉獻了一切,可就算我失去身為人類的情感,這份犧牲與守護的執念也將永遠伴隨,能夠更好地護衛這個世界。”
“先生,其實您不必理會這一切,您原本可以享受更為輝煌的人生。”
老者輕輕笑著,眼神有些飄忽:“我當然可以過上與常人無異且與世無爭的生活。可是,自從伽利略發現了離心力,牛頓又發表了萬有引力定律,而我又恰好解決了一些曆史上的數學難題,這個世界就完全不一樣了,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在和時間賽跑,隻為了挽救這個瀕臨滅亡的世界。因為有些事情,總得有人來做。”
侍者聞言極是憤怒,聲音都有些顫抖:“牛頓就是一個無恥的騙子、小偷!”
“別這麼說,牛頓很偉大,他的所為實際是打算憑一己之力來承擔。你要知道,沒有一個學者在看清了這個宇宙的真實麵目之後還能坦然處之,不僅是因為現實太殘酷,更因為刻印在靈魂深處的那種使命感就會迫使你去阻止它。牛頓與我的爭端並非簡單的學術之爭,而是搶著犧牲,搶著去死。”
“先生,我真的不明白,使命感究竟從何而來?”
“約翰,你走的是藝術的道路,你對於這個世界的理解也是從音樂中得來,事實上,藝術對於我們而言一直都是抽象的,除了如你這樣的天才,旁人根本不可能有多麼深奧的理解。可是,無論是數學、物理或是哲學、神學,這些東西的本質都是在破解物質或非物質世界的秘密。人類能成為萬靈之長,不全是在遠古種族鬥爭中獲勝,同時也是世界意誌選擇的結果,當選擇了你,你除了統治世界,自然也要肩負保衛世界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