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想起當年,有個人曾用一兩銀子買了她的命。
後來,她又想,這一兩銀子,不僅買了她的命,還改了她的命。
想這些的時候,她正坐在一間屋子裏。這間屋子什麼都沒有,隻有一把沉舊的、看不出年歲的舊椅子,這把椅子真的很舊呀,在無人的黑夜裏,它全身的骨架都會在夜風中咯吱咯吱的響,就像是被拔光頭發的女鬼坐在了這椅子上,然而,現在,坐在這椅子上的不是女鬼,而是阿衡自己。
這是一間小小的,黑暗的,讓人透不了氣的屋子,隨處可見的黑暗就像長了腳的螞蟻,往活人的身上爬,被這種螞蟻爬過的地方會感覺涼涼的潮濕,一個人一旦在這種地方呆久了,漸漸地就會腐爛掉,靈魂腐爛後,皮膚也就跟著爛掉,會有老鼠爬過來享受這些腐肉,然後,老鼠都不再吃的剩餘部分化成一灘膿水,很久後,一個老得不成樣子的老太監,流著口水,露著黃的不成樣子的牙齒清理了這裏的一切,他張著發出屍臭的嘴,就在掃走那些腐肉後,笑了,這笑中,黏著他的喉嚨中濃痰的呼聲,這種笑讓人怕。
但這也並不是一間完全黑的屋子,在這間屋子的西南角,在這間屋子逼仄的空間上,高高的開了一個小得不能說是窗子的洞,這個洞有一個手掌那麼大,正透進來一束匕首一樣的光,阿衡看著這把匕首。
“光…來了。”
她這樣說的時候,嘴唇動了動,似乎沒有發出聲音。到底有沒有發出聲音?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除了她,再就沒有別人了。有的,隻是黑暗,腐朽,潮濕,陪伴她的,隻有這黑暗中古墓的清涼。這讓阿衡覺得自己就像一具幹屍,一具正坐在自己墓穴的幹屍。她很奇怪,既然已經是屍體了,為什麼還記得那麼多事,倘若已經死去,不應該什麼沒有了嗎?
或許她想,當年還是死掉了好。不欠那一錠銀子,她就已經死了,那麼,她也就不用再還債了。
但這隻是猜測而已。
窗外似乎有一陣大風掠過,一陣烏鴉的聲音透了進來,這群烏鴉仿似就停在這墓上的黑瓦裏,就像要落下幾片羽毛。淒厲。
仿佛千年之久的寂靜。寂靜。寂靜。
突然,有腳步聲。是的,她聽見了。在這片有無數不能看見的蟲蠕動的黑暗裏,她的聽覺變得格外的靈敏。有腳步聲,近了,近了。
光來了。
一陣羽翼撲騰的聲音,古墓上的烏鴉受到驚動,在怪戾的叫聲中飛走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妃趙氏昔承明命,作嬪東宮,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恪嫻內則,素雍德茂。敬上端明恭謹,馭下寬厚平和,椒亭之禮教維嫻,堪為六宮典範,實能讚襄內政。後因小人作祟,汙蔑忠賢,今聖駕體察明德,除奸邪之徒,複趙氏婕妤位,並加封正二品修容,賜住長信宮,賜宮女太監各四十,金銀珠釵,絲綢綺羅若幹,欽此。”
這個傳旨太監的聲音有種撕扯的感覺,讓阿衡有些不舒服。仿似她整個人也被這聲音扯住了,她陷在了被這些聲音包裹的蛛絲裏,動彈不得。
略略沉默,窗外似乎有一陣風刮過,這蒼老古墓邊一棵同樣蒼老的樹搖動,葉子落地的聲音,像人的指甲劃在牆壁上……
“請娘娘就當可憐奴才們一回吧,陛下說了,聖旨就在屋外宣讀,娘娘不必跪下接旨,娘娘若準備好了,就吩咐小的們開門,請娘娘移駕,外麵日頭正大,太陽毒辣著呢,陛下還在宮中等著娘娘,這般憐愛,娘娘受苦了,也就應早日與陛下相聚啊。請娘娘開門吧。”
阿衡想說,開門,可喉嚨似乎被堵住了,是的,在這間屋子裏,她似乎被抽空了力氣,她多想逃離這裏。可她也想就此死去。
這一次贏了。
她的內心突然想,要是輸了就好了,那她就可以死掉,轉世重來,別再過這樣的日子。不,她不願意轉世了,就在死去的刹那,靈魂也銷隕吧,什麼也沒有了,就真正安息了。即便,這麼不甘心。
窗外一片寂靜。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阿衡突然感到害怕,她為剛剛的想法感到害怕,更為這無聲的寂靜感到害怕,她怕這詔書是假的,她害怕她要一個人呆在這個寒涼的、黑暗的地方,永不死去,卻也不像活著。於是她用盡力氣,終於像尖叫一般喊出了兩個字:“開門。”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太可怕了,幹澀得就像是怪物,可這怎麼是她的聲音呢?她的聲音應該是圓潤美妙的,是讓人聽到就想到自由自在的小鳥的聲音啊。
那匕首般的日光晃了一下,她想起,那個時候他還是太子,她被人送進東宮當婢女,那時不過十七八歲,還是花一樣的年紀,她的內心也像花一樣,雖然這花兒已經經過雨雪風霜,卻依舊美得動人。那一天,陽光燦爛,白晃晃的,美麗極了,她將姑姑交待的事做完後就站在院中看天看地看她生活的地方,琉璃瓦在陽光下仿似光彩是流動的,像是小小的人兒在瓦上跳舞,天上的天空是清澈的藍色,天空的裏麵有一朵巨大的白雲,軟軟的,那種有質感的白色讓她覺得那朵雲摸起來一定很舒服,她多麼想去摸一摸那朵白雲哪,她伸著手,仿佛摸到了,她突然心情大好,真的很想永遠過著這樣的日子,她唱起曲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