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知識淵博,我四歲聽他講三國,五歲他教我背“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的全唐詩,六歲時他開始讓我研寫書法,七歲時他教我下棋,八歲時他命令我跟他對詩,十一歲時他給我講完了整本的《古文觀止》。
他給我講餘氏祠堂“尊孟堂”的來曆、追憶書香門第的淵源流長、祖上的功名顯赫,甚至會講到天幹地支、周易八卦——他的才華橫溢、思境高遠,不但鑄就了我的人格特征,更整整影響了我一生的方向。我很小時,便學著跟他談詩論道,他稱我為“最親近的知已”。他還教給我“從來寒門出好漢,自古紈絝少偉男”的道理,希望我能有堅韌的性情;他對我期許很深,常說家族這一代的孩子,大多碌碌無為,唯有我,是光大餘氏門楣的唯一寄托。
如我這樣叛逆的人,在這一生,卻不敢錯得太遠,戰戰兢兢,希望自己成為完美女性,全是因為不忍負了他的心。
而她,她受過很深的舊式教育,卻又是新中國第一批自己培養的知識份子。她跟我講述《女誡》,要我言談舉止,必有大家閨秀的樣子,卻不許我化妝,並且很少買新衣服,還一直諷刺我難看。長大自主後我對衣物有瘋狂的愛好,一定是小時受壓抑太多;還有,到現在我都覺得自己難看,容貌是我最自卑的地方;還有,直到現在,我在她麵前,仍然是不太有自信。
從小我有她布置的做不完的作業,她丟給我難讀的數學參考書,逼著我上初中就學微積分,到現在回憶起童年和少年,竟記不起哪一次玩耍的時間會超過十五分鍾。她還撕毀我看的小說,看見我在紙上畫畫也會厲聲喝罵,幸好我愛好文學的天性,讓我最終還是執拗地走上了文學之路,否則我真不敢想象自己按她的模式會被培養成什麼樣子。但是我最有天份的繪畫,卻一直耽擱到了今天。
第一次戀愛時她激烈地反對,臉色難看到氣走了我和那時的男友;上高中她逼我選理科,不許我選自己喜歡的文科,威脅我如果不聽就斷絕經濟資助。
細膩的母性照料、粗暴的教育方法、新鮮的科學知識、與頑固的倫理觀念,融合了我這個與眾不同的母親。
年輕時她貌美高挑,現在看上去仍然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不服老,我練瑜伽她也要學,在客廳裏蹦來蹦去,聽見人叫她“婆婆”會回家鬱悶半天。可前些天,無意間竟聽見她對表姐說:“我們老人,要少吃油膩。”我不禁愣了:是從何時起,我這要強的母親,竟也承認自己已經是一個老人?
我從衛生間的門口,借著客廳電視的微光,悄悄地打量著她。她斜靠在沙發裏,眯著眼睛,表情很疲憊。
父親過世後的一年裏,她一天要哭好幾次,體重下降了二十多斤。每天她都要唱歌,曲子古怪,歌詞難懂,唱到我半夜醒來,還隱約聽得見;好容易周日睡懶覺,總是被她的歌聲驚醒。每次她的弟妹們看她,她拉著人聊天很晚,還抹眼淚,控訴我的不孝——諸如我睡前竟忘了關燈、加班太晚回家之類的事情。
那時候,我失去父親,又失去愛人,工作也發生了變動,生活艱難,也陷入巨大的壓力之中。每次一看她流淚,恰逢她又無理取鬧,心情就莫名煩躁。有一次忍無可忍,對她嚷了起來:“我回家晚怎麼了?加班難道我願意嗎?跟你說過多少次,要你先吃飯不要等我,你偏要等,又偏要說!”
她哭起來,說:“你這麼忤逆,我回老家去!”
我寸步不讓:“你反正都說我不孝,那你就回去呀!”
她果真回去,到家後,麵對故居的滿目塵灰,打電話向我哭,話還是說得很硬:“我不回來了,你想怎麼清淨就怎麼過吧!”
二十天後,我親自去接,她也就跟著回來了。然後,接接走走,這種情況,又重演了許多次。
我真是駝鳥樣的人物,每次遇到悲痛的時候,隻會假裝忘掉。我曾對朋友說:“我打扮最光鮮、化妝最精致、唱歌最動聽的時候,就是我最痛苦的時候。”但她,卻是如此真性情,最愛做的事,就是揭開我最不願看到的、那些血淋淋的傷疤。
那兩年間,每想到要回家,要聽到她憂傷古怪的歌調、看到她的淚眼、接受她的控訴,我竟然會不寒而栗。
她對我說:“我要唱唱歌,心裏才舒服一些,不然晚上睡不著。”她還對我說:“白天屋裏一個人都沒有,我隻好一個人說話。”她的眼裏,有渴望關懷的光芒。
我全部假裝沒聽見,趕快找個借口走開。
不加班的日子,我也不想太早回家。在外麵逛一逛,上上網,十點鍾才回去,她已經上床睡了。
周年祭父時,她抱著父親的墳頭,手指緊緊扣進石頭縫隙裏,涕泗滂沱,死活不肯鬆開。舅舅們去拉她,我站在一旁的柑橘林裏,眼望著別處,聽她拚命地哭喊:“你丟下我一個人怎麼辦?這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