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界上隻有兩樣東西是值得我們深深景仰的,一個是我們頭上的燦爛星空,另一個是我們內心的崇高道德法則。”——康德
痛,鑽心的痛一陣又一陣從腳尖傳來,那痛像燃燒的炭火在蔓延,火燎火烤的,從腳尖尖到腳掌掌,從腳踝到小腿,直至全身,越燒越帶勁。娘娘說,裹腳的頭七天是個坎兒,咬咬牙,怕就熬過去了。可這已經是第八天了,痛一點沒輕,我反而連床都下不了,娘娘怕是在說白(釋義:騙, 成都方言),誑我的吧?
一秒又一秒,我隻能透過巴掌大的紙窗看著光陰,天光由暗夜到黎明,又由明亮到黑暗。一天又一天,我聽見爹爹在咳嗽,奶奶的小腳進進出出,奶娃子弟弟時不時幹嚎兩聲,送衣服來洗的張幺姑尖聲尖氣的聲音……屋外是另一個的世界,活人們都把我忘了。
夜深了,做完一天活路的娘娘,才掌著油燈進來,綠豆大小的燈光映照著她一年四季的愁眉苦臉。她放下油燈,粗硌硌(釋義:粗糙,成都方言)的手摸到我的臉,柔聲柔氣地說:“星娃子餓了沒有?幾天沒好生吃過東西了。娘給你熬的菜菜稀飯,多少吃點,好過夜。” 我有幾天沒吃東西了嗎?我想了想,好像是的。除了裹腳那天早上吃了幾個紅豆做的餃子——說是幫我軟化骨頭,還有就是寄望於我的腳能裹得跟個餃子一樣——我是什麼也沒再吃過了!
除了痛和恐怖的回憶,我已經忘了其它感覺。屋子裏還散發著酸酸澀澀的氣味——是用來抹腳的明礬;冰冷的剪刀、鑷子、針線擺得到處都是;張三娘把浸得濕透,足有三米長的裹腳布一圈又一圈從我的腳背纏起,除了大拇指,四個腳拇指都可憐巴巴地緊緊壓在腳板心,再繞到腳後跟纏了一圈。她纏得如此之緊,以至於四個腳趾幾乎都被扯到了腳後跟,整個腳背因此被扯來高高凸起,像一彎星月,又像鼓鼓的餃子。從那一刻起,撕心裂肺的痛就跟鬼魂附身似地跟定了我。
這還不算,奶奶還嫌我不夠痛,還要逼我起來走!“死娃娃,站起來,在屋頭走十圈才能歇倒(釋義:休息,成都方言),快,快!”我咬緊牙關剛站起來,天啦!針刺一樣的痛就傳遍了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壓在大拇指上,我好像聽到“哢嚓”一聲,像骨頭斷裂一樣。我又痛又怕,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
“沒用的東西!”奶奶黑著臉,咬牙切齒地罵——她算是罵出了心裏話,女娃娃自打出生就是“沒用”、“浪費”:吃屋頭的、穿屋頭的,到頭來還是給別人家養的。
……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幹咽了一口口水,這才發出一點聲響:“娘娘,痛,我痛!”娘娘小心翼翼地掀開鋪蓋,查看我被裹得裏三層外三層的雙腳。這哪裏還像一雙人腳,腫得像水泡了三天的凍粑(釋義:冬天做的一種糯米糕,需要用水泡漲後吃)。她邊搖頭,邊放下鋪蓋(釋義:被子,成都方言):“哎,遭孽哦,我的大女兒!娘娘曉得你痛, 可有啷個法呢?通鄰五舍的女娃娃都要過這關,不然嫁不出去的嘛。再將就過幾天,就過了。乖,聽話!”娘娘重新給我把鋪蓋蓋好。
“娘,我過不去啊,我不要裹了,求你給我扯了算了……”我一開口哀求,憋了一天的眼淚就“劈哩啪啦”地往下落。“乖女兒,你把腳貼到床邊的石板牆,涼悠悠的,就不痛了。來,來,娘娘幫你。”娘娘說著,就要挪我的腳。“不準動!”我尖叫起來,“痛啊,痛啊,動不得!”娘娘被我陡然加大的聲音嚇得手一顫,眼睛鼓得飛大,啞著嗓子說:“有恁麼(釋義:那麼,成都方言)痛啊,星娃子?怕是不對頭哦!”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奶奶掀開門簾進來了,人沒看見,聲氣先到:“還爬不起來啊?你又不是哪家屋頭的小姐,挺屍了七八天了,還沒死,就起來噻!活路都堆起一大堆了,明天給我爬起來做活路。”我一聽是奶奶的聲音,渾身就冒起了雞皮疙瘩,趕緊把眼睛閉倒起,裝睡。隻聽娘娘可憐巴巴的聲音:“娘,我怕星娃子不是在裝怪哦。你看她的腳腫得跟泡過的凍粑樣,額頭燙得像燒火鉗,這腳,嗯,嗯,怕是沒纏好哦。”“呸!怪了,我就不信!”奶奶啐了娘一口,慢條斯理地說:“張三娘給左鄰右舍纏了一輩子小腳,花了我兩個銀子的謝錢,咋會纏不好?”奶奶說著,一把掀開我的鋪蓋,冰冷的手就野蠻地抓到了我的腳,“哎呀,痛啊,我的娘!”我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忍不住扯起嗓子吼起來。“你個小冤家,吼喪啊!差點嚇死我了!”奶奶嚇得一甩手,聲音也一下高了八度,罵罵咧咧地說:“就你嬌貴,天下女人哪個不纏腳的,哪個像你?懶骨頭,看我不叫你爹來打死你才怪!反正活著也是個賠錢貨。”說完一轉身,掀起門簾就走了,邊走還邊吼:“我的兒,看你的乖女兒哦,懶球得很,還敢歪,挨得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