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姨媽電話打到手機上的時候,華盛頓已是半夜兩點。淩晨的電話,鈴聲顯得格外刺耳。男友Brandon好覺被攪,心裏發毛,不耐煩地問:“誰的電話啊?這麼晚了!”我衝他做了個閉嘴的手勢,跳下床,拿起手機跑到客廳。

“佳兒,我是姨媽,你媽媽病重,得趕緊回來。” 電話裏的姨媽聽起來心急如焚。我的腦子像被人重重敲了一下,“轟”的一聲,回不過神來。她是在說我的母親嗎?是我兩年沒見過的母親嗎?我聽到自己夢遊般地問: “什麼病?確診了嗎?”

姨媽語速極快,怕是心痛國際長途,一口氣說道:“ 北京腫瘤醫院的診斷報告,複合型惡性腫瘤細胞。醫生說讓家屬迅速行動,準備著手化療,越早越好,應該還有點希望。你母親身邊沒人,你怕是要回來一趟了。”口氣不容置疑。

我的心跳得排山倒海,脫口而出:“這麼嚴重?醫生說有救嗎?有幾分救?我媽呢?讓我媽給我說話。”電話那頭傳來的依然是姨媽的聲音:“醫生也不好說結果,還要更進一步檢查。隻是讓我們趕緊湊錢,開始化療。你媽這會兒還在裏麵做更詳細的檢查。國際長途貴,我就不多說了,我勸你:第一,趕緊著手籌錢,可能得要三四十萬;第二,把學校安排好,盡快回來一趟。癌症病人身邊缺不得人,你爸媽早離婚了,我還在上班,你就是唯一的指望了……”

唯一的指望!

我和母親,按照外婆的說法,是“前世的冤家”,我們從來就沒像別人家的母女那樣親熱過。小的時候,她打我,打得雞毛撣子劈成兩半,一邊打還一邊罵:“我前世做了什麼孽,生下你這個討債鬼!”而我一邊哭得鬼哭狼嚎,一邊在心裏發狠:“你是什麼媽媽,你一定是後媽。打吧,你要不把我打死,看你老了我怎麼收拾你!”十七歲上,我到美國留學,整整五年,隻回過一次家。母親似乎也不盼我回家,除了逢年過節,或者她偶爾給我彙錢,我們會打打電話。其他時候,都彼此倔強地沉默,在太平洋的兩端。

四月的華盛頓,夜涼如水,我穿著薄如蟬翼的睡衣,上下兩排牙齒開始“咯咯咯咯”地發抖。母親突然病危,三四十萬現金,噩耗頻傳,可我感覺的並不是悲傷,也不是驚慌,而是……悲涼。是的,是悲涼。這股悲涼從心底升起,刻骨銘心,把我團團圍住,像一團濃霧,再散不去。

“Victoria,你站在這兒幹嘛?不冷嗎?”Brandon找到客廳,從背後圈住了我。他厚實的胸口,像一團火,瞬間把我融化了。年輕真好,有青春的氣息和孔武的雙臂!而我,一個激靈,卻想起的是一雙滿是皺紋,青筋凸起的老手。那雙手也曾經這樣緊緊地抱著我,熱情地撫摸我。“怎麼在這個時候想起了幹爹?”我問自己。無奈地擺擺頭,那個“包”了我三年多的老男人,就算分手,哪能說忘就忘?

Brandon不容分說地抱我上床,一下興奮了,騎在我身上,一副要開戰的架勢。我哪裏有心思,一把掀翻他,開門見山地說:“是姨媽的電話。我媽得了淋巴癌,要我趕緊回北京。親愛的,你有錢可借給我嗎?我媽化療,急需錢,大概需要五六萬美金。”

像被一瓢冷水澆著了,激情的火焰瞬間從Brandon褐色的眼中熄滅。他怏怏地問:“怎麼會是淋巴癌?你什麼時候回北京?”答非所問,完全不是重心。我仍然不死心,繼續追問:“姨媽說很嚴重,需要立即治療。人命關天,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錢可借給我嗎?”說著眼巴巴地看著他,作獅子狗狀。Brandon歎了口氣,鬆開了抓在我身上的手,無可奈何地說:“我很難過你媽媽突然生病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幫上忙。但我真沒有錢,我加入國務院才三年,讀研究生的學生貸款到現在都沒還完。我就指望著明年二月去巴基斯坦賺高工資了。不然,你想,我怎麼會自願去那個鳥不生蛋,還很危險的地方?”

一番話,合情合理,堵得我再張不開嘴。我隻得點點頭,翻了個身,冷冷地說:“我知道了,熄燈睡吧, 明天還要上課哩。”Brandon也知道再說無趣,熄了燈,從後麵抱著我,像個三明治一樣夾住,他說:“我愛你,晚安!”。我在黑暗中,自己歎了口氣。我現在不需要愛情,我現在需要錢,需要一遝遝的硬通貨,有錢才有命,有錢才有媽!這再次證明了我一貫的理論,窮人的愛情擁有了又有什麼用?富人的愛情才值得追求。

我想起姨媽掛電話前說的那一句話:“回來一趟吧,佳兒。你和你母親的心債,是時候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