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綾(篇外)(1 / 3)

第三十七章 綾(篇外)

“先生,我來看你了。”

我將那束寄托了我全部思念的白菊輕輕地放在墓前,雙手合一,誠摯地祈禱。

秋風颯颯地吹過,揚起漫天的黃葉,我的雙眼也在淒迷的煙塵中慢慢模糊。

“已經五年了,你們現在幸福嗎……”我喃喃自語,胸口瞬間湧上強烈的悲哀和酸楚。

淚水點點滴滴地飄散在風中,我無力地跌坐在墓前的沙塵裏,手指緊緊地絞著衣角,生怕心裏那個曾經血肉模糊的陳年傷口會再次綻開——

因為,那種直達靈魂的徹骨的疼痛將把我撕得粉碎!

我顫抖的手指,輕而舒緩地拂去墓碑上的積塵,像在撫摸甜睡中的嬰兒,生怕攪擾了墓中人的安息。

這個墓裏,長眠著我今生最愛的人。

那個神一般的,我永遠無法靠近的男人。

十五年前。

那時,我還是一個普通農家的女孩兒。

我的家在成都城外,以養蠶繅絲為生。這也是蜀國大多數人民的生活來源。

我是家裏的大女兒,小名喚做阿綾,下麵是兩個妹妹:阿絹和阿綺。

我長得並不漂亮,身材瘦瘦小小的,但是見過我的人都說,我有一雙靈動的眼眸,像秋水一樣清清亮亮的,為我平凡的臉孔平添幾分清靈之氣。

我們家並不富裕,一家人勤勤懇懇地勞動也隻能勉強填飽肚子,但是日子過得平和安寧。

當那場可怕的災禍降臨在我們家的時候,我不過十四歲。

父親應征入伍,不過半年便在一場對西南蠻族的戰爭中陣亡,母親悲傷過度,再加上積勞成疾,很快也撒手人寰,留下了我們孤苦無依的三姐妹。

在流盡了所有的眼淚後,我抱著兩個尚在稚齡的妹妹,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將母親安葬在屋後的小院裏。

我永遠不能忘記那個夜晚,狂風刮過我們家破爛的草屋,帶著像女人哭泣般的嗚咽聲,我們三姐妹緊緊抱在一起,縮在牆角,抵禦著極度的恐懼和寒冷。我低聲哄勸著哭得聲嘶力竭的兩個妹妹,直到她們在我的懷裏睡著。

經過那一夜,我正式告別了懵懂的童年,迅速蛻變為一個堅強的少女。

因為這個家,需要我來支撐。

幫母親治病的時候,已將本就微薄的家財幾乎耗盡,我們現在一無所有。

走投無路之下,我不得不去求助父親生前的一位友人,他在那場戰爭中僥幸生還,也正是他帶回了父親陣亡的消息。

這位可親的大叔,我永遠感激他。

他不僅將我們三姐妹從瀕臨餓死的境況中解救出來,還到處托人找關係,將我送進了正在征選婢女的丞相府。

如果沒有這位大叔,我也就永遠沒有機會見到他。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

我垂著頭,盯著陽光在高大的樹影間投下的斑駁,心下一片茫然,夾雜著絲絲的不安,那是對未來的無助和恐懼。

我們這一大群女孩子已經在這裏跪了許久。我偷偷揉著已經跪麻的膝蓋,大著膽子抬頭,看著遮在頭頂的蔭蔭綠葉發呆。

“喂,就是說你呢,把頭低下!沒規矩!”一個很有威嚴的老人聲音驀地響起,我嚇了一跳,吐吐舌頭,急急地把頭重新低下。

“你們都是挑選出來的清白人家的女孩兒,如果能被選中留下來,是你們的榮幸。在這丞相府裏工作,要懂得進退的禮儀,我現在就來說明一下……”老人的聲音嗡嗡地在耳邊響著,我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因為我餓了,真的很餓。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隻喝過一碗薄薄的稀粥。現在,空空如也的肚子開始翻來絞去,我隻得不停地揉著以緩解極度的饑餓感。

又不知道跪了多久,我的腳都已經麻木了。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進,一陣極清極淡的氣息從我鼻端一掃而過。

我從來沒有聞過這麼好聞的氣息!那裏麵帶著些我所不熟悉的墨香和書卷香,但是更多的是一種讓人心安的沉穩之氣。

接著,一個溫和好聽的男聲打斷了那個老人的喋喋不休:“嚴鬆,差不多就行了,都是些孩子,別嚇著她們,讓她們都起來吧。”

“是的,丞相。”那個老人的聲音聽來非常恭謹。

咦,剛才走過去的人,就是我們蜀國的丞相諸葛孔明嗎?我按捺不住飛揚的好奇心,稍稍抬起頭來,打量著站在前方的那個穿著灰色素袍,手搖羽扇的人。

耀眼的陽光從他背後透出,襯得他的身影如神砥般修長挺拔。他臉上帶著寧靜而又悠遠的微笑,眼眸如潭水般深邃。

雖然他在人群裏不是最高大,不是最英俊,不是最亮眼,但是卻無疑是眾人的中心,全因他身上那股沉穩的魄力和無可置疑的權威。

那是經過多少滄桑縱橫和人情世故才會有的氣勢啊!

隻不過是這麼一眼,這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已經在我的心裏成為永恒。

他的目光輕輕地從人群中掃過,帶著洞察一切的銳利。當望到我這邊時,我還沒來得及收回那道近乎放肆的視線。

啊,糟了,我迅速移開眼睛,臉紅心跳地低低垂下頭。

明顯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轉了幾轉,我如芒刺在背,不禁暗暗懊惱不該因為一時的好奇心而這麼大膽,要是斷送了這次良機,如何對得起辛苦送我進來的大叔?

這時,叫做嚴鬆的那個老人開始點名了,叫到我的時候,我還沒從自己的思緒裏回來。

“綾女!有叫綾女的沒有?”那個老人有些不耐煩地叫著。

身邊的人推了我一把,我這才恍然大悟般地叫出聲:“啊?是我,是我!我在這裏!”

身邊傳來眾女孩吃吃的笑聲,我臉紅得更加厲害。

“到前麵來。”老人有些不滿地看著我。

我應了聲,慢慢走到前麵,隻敢盯著自己的鞋尖看。那股越來越濃的氣息縈繞在鼻端,讓我有些窒息的眩暈。

“你姓什麼?”他——蜀國的丞相,居然親自向我發問了,我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姓方,我叫方綾。”我低低地答,聲如細絲,手心都捏出汗來。

“綾啊……哪個綾?”他似乎是琢磨了一會,才緩緩地發問。

“綾羅綢緞的綾。”

“噢。”是我聽錯了嗎,他的聲音裏居然帶著些微的惆悵和……失望?

他的聲音醇厚,如春風撲麵般溫和,我不禁有些微微的沉醉。多好聽的聲音,像神一般的人物啊,這就是我們蜀國的丞相嗎?

在他麵前,我不禁自慚形穢。因為我的頭發有些枯黃,麵帶菜色,身上穿著向大叔的女兒借來的顯得過大的舊衣服。要是我是一個可愛又漂亮的女孩子,說不定就可以被選中了呢。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埋怨自己的長相。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他的聲音已經再度響起,恢複了最初的平和:“嚴鬆,我的書房裏少一個照顧筆墨的侍女,就讓她來吧。”說完,便緩步離去了。

他的背影也很好看呢,走起路來也是那麼的文雅。我崇拜地盯著他看,完全沒注意到那個叫嚴鬆的老人吃驚得大張的嘴巴,和其他女孩子齊齊抽冷氣的聲音。

“這丫頭,不知道交什麼好運了,居然被丞相選中……”老人搖著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當時我根本沒意識到,自己交到了一個多麼大的好運。但是,預感告訴我,也許從此以後,我的生活將不一樣了……

三天後,我正式成了一名侍女,蜀國丞相的書房裏照顧筆墨的侍女。

這三天裏,我受到了那名老人的“特訓”。他是整個丞相府的管家,人們都叫他嚴伯。

即使如此,當第一次邁進丞相書房的時候,我還是絕望地發現,我的頭腦一片空白,緊張得連手放在哪裏都不知道。

幸好他還沒有回來。這裏滿滿的都是他身上的氣息,那種清淡的墨香和書卷香,這種氣味讓我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我敬畏地看著堆放著不知道多少公文的案台,和幾十個大大的藏書箱,深刻地感到了自己的粗鄙。

“喂,發什麼呆?”嚴伯拍了我一把,指著那張看起來大得嚇人的桌案,“你要做的事情很簡單,隻要每天在丞相回來之前把筆墨準備好,倒好茶就行了。其他的時間,隻要丞相不叫你,你就要安靜地站在一邊,絕對不能發出聲音,知道沒?”

“噢。”我呆了一下,傻傻地點頭。

“你這丫頭怎麼這麼喜歡發呆啊?丞相在的時候要警覺些,知道沒……”嚴伯又開始嘮嘮叨叨說個沒完,直到一聲“丞相回府”的傳喚聲才打斷了他的說教。

一陣微風拂麵而來,我清楚地感覺到了那種壓力,心跳又不自覺地加快。

“你們都出去吧。”他的聲音仍舊溫和好聽。

一陣腳步聲過去,我悄悄四顧,發現房間裏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怎麼辦?先磨墨還是先倒茶啊?我猛吞著口水,一步步挪到桌案前去,跪坐在他麵前,低著頭,小心地拿起墨條來磨。

因為是第一次,我的手有些顫抖。房間裏很安靜,隻聽得到兩個人的呼吸聲,和墨條與硯台之間輕輕的摩擦聲。

他的氣息很近很近,拂得我的麵頰微微發燙。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臉。

磨完了墨,我呼了一口氣,站起來想去倒茶,卻聽到他有些漫不經心地問我:“方綾,你識字麼?”

“我……奴婢些許認得幾個字,但是不會寫……”我小心地答。

麵前的這個像神一般的男子,蜀國的丞相,我能和他對話,這該是多麼大的榮幸!

他拿起筆來潤潤:“自己的名字還是要懂得寫的。”說完,便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個“淩”字。似乎是習慣般的,這個字他寫得自然流暢,仿佛在心裏不知多少遍勾勒過它的結構。

寫完最後一筆,他突然怔住了,拿起這個“淩”字出神地看著,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丞……丞相,我……奴婢的名字不是這個字,是綾羅的綾……”我站在一邊很尷尬,隻得大著膽子提醒。

他猛地回頭看了我一眼,順手拿起那張紙揉成一團:“是,你的綾不是她的淩,我寫錯了……你先出去吧。”

由於離得很近,我看到了,在揉那張紙的時候,他的手指有些僵硬。

我行了一禮,安靜地退出門外。

在門簾垂下來的一霎那,我又抬頭看了一眼,隻見那個神一般的男子,將那張揉皺的紙重新攤開來,緊緊地按在胸口上,表情是讓人心驚的痛苦。

然後,一聲壓抑沉痛的歎息傳出門外……

我靜靜地站在門簾後,思緒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