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詩的成就自應與他的詩學思想有關。以往,談及王安石的詩學思想,往往強調其功利主義的目的論。問題是,如果他的詩學思想僅僅止於功利主義,則其詩歌所達到的成就,也就難於理解了。所以,對此做進一步的具體分析是完全必要的。
考察王安石的詩學思想,就不能不提到他作為一個大政治家的經世致用的文化思想。
曆來,有許多有作為的政治家、思想家,在文化思想上主張經世致用,或者在他們的政治、文化實踐中體現經世致用。在相應的曆史語境中,經世致用思想往往以不尚空談,關注現實,“報國敬民”的良知意識,不務虛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心係國家民族命運和百姓疾苦的憂患意識,不拘舊製,勇於突破傳統,棄故圖新的變革意識,以及以天下為已任,力挽狂瀾於既倒的使命意識等優秀的文化品格,而成為時代先進的積極的文化思想。而在宋代,士風中的現實精神,參與意識,強調個體對社會的責任感,以及冷靜、理性、腳踏實地的人生範式,又都給經世致用的文化思想提供了生長和發展的文化背景。王安石經世致用的文化思想就是在這種士風當中形成的。他的“新學”,從本質上說,就是經世致用之學。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六十六記載王安石開始執政時與宋神宗的這樣一段對話:
(宋神宗)謂之曰:“人皆以為卿但知經術,不曉世務。”安石對曰:“術,正所以經世務也。但後世所謂儒者,太抵多庸人,故流俗以為經術不可施於世務耳。”帝曰:“然則卿所設施,以何為先?”安石曰:
“變風俗,立法度,今之所急也。”帝深納之。
王安石認為,經術本來就應該是“經世務”的。在對話中,他一方麵回擊了反變法派說他“但知經術,不曉世務”的攻擊;另一方麵,明確表明他的“經術”恰與那些庸儒“不可施於世務”的章句之學與玄虛的義理之學相反,是要經世致用,要與急迫麵對的現實政治改革聯係起來。他的《三經新義》等“新學”著作,就是立足現實觀照經典,充分體現經世致用的文化思想。其中,對經義的許多闡釋,都與他的現實政治改革思想相關,有些就成為他所製定和推行的某些新法的理論根據。他在《周禮義序》中談到訓釋《周官》時就說:
以訓而發之之為難,則又知其立政造事,追而複之之為難。然竊觀聖上致法就功,取成於心,訓迪在位,有馮有翼,亹亹乎六鄉六服承德之世矣。以所觀乎今,考所學乎古,所謂見而知之者,臣誠不自揆,妄以為庶幾焉。
可見王安石的“新學”之立,訓經典而發之,即在於“以所觀乎今,考所學乎古”,在於致用,是以經世致用為本旨的。
文學主張、詩學思想自然要受到文化思想的影響和製約,文化思想也自然會體現於文學主張、詩學思想之中。關於王安石的文學主張、詩學思想,論者每每引用他在《上人書》中的一段話來說明,即:
所謂文者,務為有補於世而已。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
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也。
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至本世紀初,幾部通用的中國文學史教材,均就這段話認為王氏文學創作的指導思想是“以適用為本”。遊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就引用這段話為據說:
正是由於王安石持有“適用”的文學創作觀念,他的詩文都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是直接為他的政治鬥爭服務的。
袁行沛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在論述王安石詩歌時也就這段話說:
可見王安石雖然不排斥文學的藝術性,但他更重視文學的實際功用。
王安石上述這段話確實比較集中、明確地表述了他的“以適用為本”的文學主張,他在《送董傳》一詩中所說的“文章合世用”,在《夜讀試卷呈君實待製景仁內翰》一詩中所說的“文章非特巧爭新”,也都是這個意思,都是他的經世致用的文化思想在文學領域的延伸。不過,具體解讀這段話,特別是具體認識王安石在詩歌方麵的一些主張,又似不應止於這樣一般的理解。比如:傳統的儒家文藝思想已有“適用”的主張,王安石的“以適用為本”與之有何聯係?又有何不同?《上人書》中的這段話,係就文而言,而詩歌如何做到“以適用為本”?王安石曾推崇作詩“經奇緯麗”(《哭梅聖俞》),他自己的一些詩歌創作亦以修辭工巧,對仗精切等藝術手段見長,這與“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的主張是否矛盾?二者應是一種什麼關係?等等,要把握王安石的詩學思想,此類問題都應做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