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陵瀾自來淺眠,徹夜不眠已是尋常,通常隻能在淩晨時寐一寐,所以每天清晨,謝禾都格外小心地守在帳外,除通傳緊急軍情外不允任何人接近。
可是這一天,營中騷亂,他正皺了眉頭斥責為何鬧到了帥帳跟前,卻看到,那個挾製一名副將逼近的瘦削女子,是蘇錦。
確也隻能是蘇錦,若非心存顧慮,龍隱司不會允許行脅迫手段的人活著走出十步。
謝禾快步過去,道:“蘇姑娘,有事可以跟我說。”
“我要見素陵瀾。”蘇錦仍開手中的人,直接說到。
“稍後。”謝禾轉身進了營帳。
素陵瀾已經被吵醒,手壓著額頭,低咳兩聲問:“何事喧鬧?”
“蘇姑娘來了。”謝禾垂首應道。
素陵瀾撐起身子:“為我更衣。”
蘇錦自帳外慢慢地走進來,在他麵前站定。她依然站得筆直挺秀,但身形瘦得單薄異常,一張臉瘦得臉頰凹陷,越發覺得隻剩一雙漆黑冰白的眼睛,隻是,那雙眼睛,曾經清澈溫柔,帶著種傻氣的執著,天真的熱烈,而今,那裏麵似乎凝固般堅硬荒涼。
素陵瀾靜靜看了她片刻,示意:“蘇姑娘,請坐。謝禾,茶。”
謝禾為她斟茶,為素陵瀾斟酒。依然是碧青的酒盛在璀璨的金杯,握在他蒼白手中,如初見。
蘇錦沒有坐下,她依然筆直地站著,定定地看著素陵瀾,聲音低啞:“我隻是來問一句話。”
“請說。”素陵瀾道。
“你曾說過,我們一起去關外,這句話,你還記得嗎?”蘇錦的聲音越發喑啞,這句話說得平板無波,彷佛背誦。
素陵瀾低低咳嗽,眼中掠過一絲奇異的悲憫,刹那恍惚飄搖的記憶自深心裏翻卷而出,如潮水漫上心中,卻阻隔在此刻蘇錦眼中的冰涼之外,恍如隔世,前塵渺遠。他曾在最絕望傾頹的時候,千裏萬裏地趕到江南,隻為不知為何想要見她一麵。在那個寒冷的深冬的黃昏,他看著她清朗麵容,對她說,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們一起去關外。雖然說的人明白是自欺,聽的人明白是虛妄,但在那一刻,他很想聽她說一句,好。
一起去關外,都不再回去,去到山青水綠處。
他一生殺戮,這般清明念想本不該留存,隻是,卻一直記住了,隻是,不該是這般情形,他曾經期望得到的應許,不該在說出口時,是這般絕望至極痛恨至極的麻木自棄。他比誰都更清楚,蘇錦此刻對他的恨如何穿心透骨,恨不能敲骨食髓,喉間冷冷地泛起血腥,素陵瀾唇邊浮起一絲涼薄的笑,笑著說:“原來——你竟然當真了。”
蘇錦望著他,身子微微一晃,但唇邊卻也浮起笑容,謝禾心中一凜,他從未見過那麼絕望寒涼的笑,彷佛終於徹底肆意地沉入深淵。然後她轉身即走,走出五步開外,她停下,轉過身來,依然帶著那種近於狂亂的絕望,雙瞳中似有鬼影幢幢,看著素陵瀾,聲音如切冰斷雪:“雖說成王敗寇,但我軍雖敗,敗得堂堂正正,你雖勝,卻勝得可悲可恥。你痛恨你的父親,但你分明與他是同樣的人,甚至,堪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同樣是利用女人,你的父親犧牲了你的母親取得趙燁的信任,你利用我取得瓦解義軍的可乘之機,但你母親是自願散功毀劍,而你,卻隻敢對我蒙騙欺瞞,又算什麼本事。”她說完這番話麵容已平靜如水,自顧自繼續往外走。
謝禾不敢去看素陵瀾,隻低聲問到:“公子,是否?”他做了一個格殺的手勢。
素陵瀾沉默許久,道:“讓她走。”話音未落,傾身嘔出一口鮮血。謝禾急忙相扶,卻也不敢多話,素陵瀾扶著他的手臂,劇咳,接連咳血,不能止,卻掙紮著啞聲道:“立刻,安排龍隱司二十名精銳……隨我去江南……不許走漏任何風聲,即刻出發……”
趕去江南的一路素陵瀾咳血不止,麵色漸漸灰敗,目光卻愈發明利,鋒利如刀,喘息的間隙必是催促:“再快一點。”
在他情形還好時,謝禾也不敢讓馬車如此飛馳,而今他一路咳血,卻不停催促再快,謝禾一次次傳令,亦是心驚。而且素陵瀾一路傳出密令十七道,每一道都是龍隱司中最為緊急最為隱秘的龍策令,傳完最後一道,他一口鮮血染紅衣袖,已不能支撐。
“公子?”謝禾的聲音也失了冷靜。
“有沒有法子可以幫我,”這是素陵瀾第一次直言求助,“我不能暈過去,讓我能醒著。”
謝禾扶著他,度去真氣,因為素陵瀾心脈肺經俱已受損,平常他不適時,他隻敢極慢極緩地度入真氣護他心脈,略微過了便抵受不住,但現在為了讓他能清醒著趕路,不得已謝禾隻能不得已強度真氣,立刻,素陵瀾身子一顫,冷汗滴落,一手掩上胸口。
他就那樣,強撐著斷斷續續地看了紛至遝來的密報,再傳出了六道不同的龍策令。
謝禾不敢問,心中卻萬般驚疑,跟在素陵瀾身邊多年,似乎,並未見他有如此近於緊張和恐懼的情緒。
跑死了無數匹神俊烈馬,由龍隱司的數名絕頂高手執纜繩風馳電掣帶船過江,終於,不到一天就趕到了江南,素陵瀾麵色已極之枯槁,隻說出兩個字:“素家。”
素靜瀾在書房內負手而立,手中拿著一個精巧機關,布局已成,隻要他手上號令一發,層層相傳,那麼,萬裏之遙的京城深宮,今日之內將血染金鑾。
這已是現在唯一的生機。況且,如今龍椅上坐著的那個人,暴戾鐵腕,絕非仁君。
素靜瀾慢慢舉起手,慣來淡靜的目光裏多了一些激烈的洶湧,修長手指正欲按下機關,突然,一道沙啞清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大哥。”
素靜瀾一怔,千頭萬緒淩亂撲來,但在電光火石間,他所做的是先將手中的機關按下,碧藍的一道炫目明亮破窗而去。
“沒有用了。你的局已經被龍隱司破了。”素陵瀾站在他身後,平靜地道。
素靜瀾慢慢轉身,兩人目光相接,並無太多驚訝,隻是各有幾分說不出的蒼茫。
“還是被你知道了,隻是我沒有想到你來得那麼快。”素靜瀾放下手中的機關,目光又恢複了平素的淡靜,更多幾分沉冷。
還是——晚了。
“我本來確有防備,但並沒有慮及京師,可是今天蘇姑娘來找我,來說一些舊事……我突然意識到,既然已經到了這步境地,她會得絕望至此,到了不惜來與我舊事重提的地步,為什麼蘇檀陽還不肯投降?他一定有所待,而合圍之勢既成,哪怕我死了,也不會有大的改變,要有所動,必然要有讓我不得不退兵的理由,那就隻有——皇上。”素陵瀾幾句話訴盡緣由,聽得謝禾深覺後怕。
“二弟,其實我總不明白,你是為何。”素靜瀾歎口氣。
“那大哥你又是為何?”素陵瀾唇邊有一絲淡淡的冷峭笑容,但他似乎並不想聽素靜瀾的答案,眉間已是深濃的倦,接著說到:“這件事我會想辦法不讓皇上知道,不過,大哥,你隨我去瑾城看看吧。”
龍隱司的人上前,手法簡單利落,已鎖住素靜瀾周身重穴,相當於將他軟禁。
素陵瀾眼前片片昏黑,恍惚聽到素靜瀾道:“這似乎不是龍隱司的行事做派。”
“大哥……你也沒有將雲策破陣術的最後一層告知旁人啊。”素陵瀾說完這句,人已經頹然倒下。
回去江北的路上,素陵瀾一直昏沉,謝禾本萬分不願也不敢打擾,但封封密報幾乎是不間斷地傳回,謝禾也隻得輕喚了兩聲:“公子?公子?”
素陵瀾微微抬眸,但連起身也有點力不從心,素靜瀾本一直靜靜坐在一旁,這時默默過去,扶起素陵瀾,細心地為他披上披風。素陵瀾對素靜瀾淺淺牽出一絲笑,也沒多說什麼即開始低頭凝神一封一封地看密報,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蹙。看完之後再陸續傳出龍策令,這麼一忙就是快兩個時辰。素靜瀾從旁看著他麵色又變得灰白,額頭上一片冷汗,終究看不下去,開口道:“歇一會兒罷。”
“不礙。”素陵瀾勉強笑笑,卻也實在累了,揉了揉額角道,“昨夜京城中除了大哥布下的局,還有太多人,可都沒閑著。”
素靜瀾投去一個疑問的眼神,並未出言詢問,現在身份已然有異,多問多言徒然尷尬。但素陵瀾倒是直言說予他聽:“大膺、西越都有密使潛入,而且隨之而來的都是絕頂高手,昨夜折損我龍隱司二十七人。”
素靜瀾聞言心裏一沉,大膺、西越分別是東西兩個方向的鄰國。大膺本國力薄弱,近年大膺國君得國士無雙,已是逐日強盛,西越向來民風彪悍,在邊境多有蠢蠢欲動之勢,現下若真如素陵瀾所言,他們的密使已經潛入京城,可是大險。轉念一想,如果昨夜他事成,固然是趙燁伏誅,金鑾染血,但可想而知接下來的局麵會如何凶險混亂。
“現在已經無妨,他們要想乘虛而入,我讓他們自今日起國無寧日。”素陵瀾唇邊浮起冷笑,這話說得甚狂,但被他這麼冷峭地說出來,讓人先顧不上懷疑隻覺森森發寒。
素靜瀾陷入沉默,從來都不敢低估這個二弟,但今日似乎才覺得,素陵瀾和他背後的龍隱司,比他所預計的還更可怕,而素陵瀾,似乎他其實根本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所算計,所有的手段,似乎不覺間早已經去到了他不曾看到的地方。
謝禾奉了熱茶來,素陵瀾握在手中,靜了靜,看著謝禾道:“現下時局未穩,你還是回到皇上身邊去吧。”
聽到這句話,謝禾猛地抬起頭,畢竟年少,一時竟壓不住倉皇慌亂。
“跟了我這麼久,還這麼沉不住氣。”素陵瀾略覺好笑,“你道我一直以來都不知道麼。”
謝禾立刻垂首跪下。
“起來。”素陵瀾慢慢地喝了口茶,是藥茶,清冽苦澀——念及過往,不由歎了口氣看著謝禾道:“當初紅舸離開,說的那些話,一半是寬我的心,一半大約是提醒我,其實我怎會不知。能在我身邊待得下來的人,怎會是無緣無故。”
謝禾叩下頭去。
素陵瀾手按在他肩上,再道:“謝禾,起來。”
謝禾抬起頭來,還是跪著,眼中已有明亮淚光,隻道:“公子對一切都心知肚明,那想必公子也明白,屬下隻想追隨公子。”
素陵瀾頷首:“是,而且縱然不是你,也會是其他人。我明白你——所以,你在我身邊多久了?”
“七年又四十六天。”謝禾道。
素陵瀾聽他如此鄭重,微微失笑,“也是時日不短。讓你回去也不算趕你走,隻是現在皇上身邊也需要個真正靠得住的人。”
“屬下不走。公子可以另派穩妥的人護衛皇上。”謝禾像是豁出去了,第一次直接抗命反駁。
素陵瀾也並未生氣,低咳兩聲平靜地說道:“遲早還是要回去。”
聽得這句,素靜瀾心中刺痛,而謝禾卻像是長久以來心裏一根緊繃的弦突然就斷裂了,雖然還是筆直地跪著,竟然無聲地急促地落下淚來。
素陵瀾看他這個樣子,道:“這是做什麼?哪裏像跟了我七年的人?你這樣,非但我不敢讓你回去護衛皇上,連留你在身邊也不能放心了!”
謝禾真是不管不顧了,索性孩子氣地抬袖擦淚,擦之不盡,喉間嗚咽的聲音倒越來越急。
素陵瀾無奈地看向素靜瀾:“大哥……”
素靜瀾雖心事沉重,見此一幕也沒奈何地牽牽嘴角,上前拉起謝禾道:“二弟還沒真的下令讓你走,你隻顧這麼沒出息地哭哭啼啼那可不一定了。”
謝禾聽素靜瀾這麼說,知道大有轉機,趕緊咬牙忍住抽噎,眼巴巴地看了看素陵瀾,叩拜道:“謝公子!”
“不是我留你的,不用謝我。”素陵瀾越發覺得額角抽痛,揮手道,“去吧,看看還有沒有信傳回來。”
謝禾轉身對素靜瀾拜一拜:“謝大公子。”怕素陵瀾反悔,一溜煙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