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南洋姐和原子彈
我好像對著鏡子罜的自己在講話。當然,這是剎那間的感覺。我的麵前坐著的是一個遠比我有特色的女性一一山崎朋子。她那麼漂亮,雖然已經五十出頭了。她那對大眼睛那麼犀利有神,雖然她身體不好,生活坎坷,身上和心上邰有傷痕。幾年肘我看日本電影《望鄉》時,栗原小卷演的女記者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此後我采訪時每每想到她,“希望自己能像她那樣堅韌、刻苦,但又自知不如她。我訪日時方知那個女記者的原形就是山崎朋子。《望鄉》是根據她采寫的長篇報告文學《山達根八號妓院》改編的。這部報告文學發表後印了三十八版!改編電影後,有關人士遨她自己演自己一一那個女記者。她不同意,“我隻想寫拫告文學。”她說。
這位日本報告文學作家一見我就拿出了筆和紙,我無形幹感到自己“落到了”被釆訪的地位。而我這次前往她家更多的是想去了解她。現在我感到了棋逢對手,結果當然得有一方相讓,或者是敗退下來。不管是因為客隨主便,還是因為其他種種,總之我感到我第一次。希望采訪別人而變成被別人釆訪了。不過我知道,對於一個職業寫報告文學的人,他(她)的職業病就是無時不在采訪,所以,盡管我打的主要是守球,有空子我就要發一個問題過去。
山崎朋子致力子寫社會問題,尤其是婦女問題。每年用大約三分之一的時間進行社會調查。她問我,我外出采訪的費用是自己出還是誰出呢?我說我給哪個編輯部寫就由那家編輯部出。她那對大眼睛這時愈發諍大了。她說她真羨慕我,不僅有工資,而且還有人出旅差費!在日本,一般都是費用自理。
日本生活的壓迫感、緊張感,使很多人願意看大眾文學,甚至是漫畫。我看見過有的商場裏本來是賣乓的,後來全換成漫畫雜誌了。日本竟有這麼多、這麼厚的漫畫雜誌!我手頭的一本“少年漫畫”,是十六開本大的,三百匹十頁厚,而且是周刊。日本每周、毎日要生產多少漫畫!難道一個國家在高速生產電子產品的同時就得高速派生漫畫?
有些作家不能不寫些迎合大眾口味的作品——不能不考慮稿費收入。山崎朋子隻是執著地寫她的報告文學,而且往往需要她自己支出旅差費,自然很艱難。“越是難我越是要幹,越是難就使我越是想幹。”她說“一工作起來我就不累了。”
我以為她去釆訪《望鄉》中的那個南洋姐阿崎婆已經夠苦了,可是她說她去東南亞一些地方比這更苦。“物質的苦我不怕,我怕精神的苦。”她說。
她指的是原子彈問題。她原先在廣島讀書。十三歲那年,就在投原子彈的前些日子,她正好去鄉下了。之後,她的同學們都死了。“我總覺得對不起他們。我應該和他們一起去死的!”她的眼神有呰混亂。我知道她一講這就受不了。I子彈的災難是她最想去采寫的,但她至今不能去釆訪。:我精神上受不了。”她又說。
“這次你去不去廣島”?她問我。“去”。“希望你一定寫一寫廣島的原子彈問題!”廣島那顆原子彈距今四十年了。可是在山崎朋子,好像這是昨天才發生的事。這是為什麼?
很遺憾,這次閔為日程安排太緊,我們隻能在廣島和平紀念館所在的和平公園停留有限時間。這天風雨交加,不過這點風比起原子彈爆炸時的風算得什麼喲!原子彈爆炸時,隨著強烈的熱線與放射線的輻射,周圍空氣由巨大的膨脹而變成一股暴風,暴風先端有一股比音速還快的衝擊波,最大風速每秒可達0百29十公尺。爆炸中心的熱線溫度為三千度四千度(鐵的溶點是一千五百度左右)。更不用說放射線的摧毀性力量!1945年8月60上午八時十五分,廣島在瞬間化為焦土。
我望著紀念館圖片上一個個燒壞的臉部和卷曲的軀體。我不敢看,不忍肴。在這樣的強烈剌激下,我難受得蜷縮起來。造成這些變形的人的是那些變形的心,變態的心!那些製造戰爭的人,他們的心靈也應該是一片廢墟!——紀念館嘍前有一個慰靈碑,碑上刻著在原子彈殘害下已經查出姓名的十一萬三千個死者的名字,包括一些被炸死的美國兵的名字。世間高級動物中,隻有人類更善幹自相殘殺。老虎不吃老虎,獅子不吃獅子。但是人類不斷地有戰爭、凶殺、殘害、破壞。日本每天的電視新聞裏,我們每天的國際斬聞裏,世界總是叫人不得安寧。和平公園的慰靈碑上刻著:安息吧,不會重複過去的錯誤了。這隻是善良人的希冀,實際上類似的錯誤一直不斷,更大的錯誤不是沒有發生的土壌。
風雨中,和平公園裏依然是滿地的和平鴿。它們不怕雨嗎?當年廣鳥爆炸後二十分鍾到兩小時內下起了黑雨。雨,水把放射能愈發地向四處散布,波及遠方。這些和平鴿莫非是死者的魂?所以它們冒著風雨也要站在紀念館的周圍,向所有前來參觀的人執著地呼籲和平。
院裏的櫻花似乎為了強化這種氣氛,紛紛落下。我們來日本後櫻花盛開了,一大片櫻花樹像一大群穿著粉紅紗裙的芭蕾舞演員。若是綠樹叢中隻有一棵櫻花樹,又像是一群嚴嚴實實地穿著西服革履的紳士中間,站著一個穿著粉紅晨服的少女,愈發突出她的嬌豔。但此時的櫻花卻使我想起我讀過的日本女作家佐多稻子的散文《談花》。她寫到戰時她和女兒背著雜物趕路,跆上連續遇到空襲警報,她實在走不動了,這時看見了路上盛開的八重櫻,她說:“生活這樣的艱苦,且來欣賞欣賞花兒的美吧。”
和平公園裏的紛紛落櫻,不正是在提醒人類:不要再去踐踏美、摧殘美、毀滅美!
當我站在和平公園裏的時候,我更理解山崎朋子了。我明白為什麼事隔這麼久,她心靈的創傷卻不能平複。不過同時我又相信,她終有一天會以她全部的熱誠和力量來廣島釆訪,寫出一部反映戰爭這個惡魔如何肆虐社會的報告文學。
港人的混血語言(外一則)
第一次去香港時,正是聖誕節。我住一家很一般的飯店。早晨去二樓餐廳用餐,看到窗玻璃上貼滿了小雪花,小雪花間寫著Merry Christmas&Happy New Year。當然,還有聖誕樹、小鈴鐺、金蘋果。我在聖誕花、聖誕靴間神遊,忽然一侍者上前說了什麼,遞上一卡讓簽名。我沒聽清他講國語還是英語,隻是條件反射地說了句英語,用英文簽了名。餐廳裏是洋節和洋文,我一時神經搭錯以為是在英國。因為上月有一半的日子在英國吃早餐。
這位香港侍者便把我當成了隻會說洋文的東南亞人。當他隻對我說英語時,我才明白過來,想到自己怎麼做起假洋鬼子來了?明天來吃早餐,自然要講國語。可侍者會不會想:你第三次來時又要變成馬來語還是什麼語了?
在香港很多人中西餐合吃似的用語。若有人與我擦肩而過,幾乎都對我講“Sorry”,而很少講中文對不起。早晨我坐電梯,常見一位老伯。老伯總要對我打招呼“酒向”。這“酒向”是我記下的大概的語音,什麼意思呢?幾次“酒向”下來,我能夠破譯了。“酒向”是“早上”的廣東語言。港人大約按英國人的習慣,道早上好時,常常把“好”字省略了,隻道Morning。於是“早上好”變成“早上”,也就是“酒向”。
港人的混血語言(外一則)
港人的消化功能
港
島在50年代啟動,用上海人的資金、人才,用廣東人的勞力和魄力,用英國人的法製。也有人說是上海人的長袖善舞,廣東人的勇敢冒險,英國人的老謀深箅。我想,一定要加上的,是香港人的消化器官。
有一副好的消化器官,香港開始了兼容並蓄從無到有。香港自身有什麼水果?然而香港又有什麼水果沒有?當然,開始從世界各地運來水果自然貴,不過這國貴可以從那國進,再加上免稅,結果並不貴。餐館更是好多叫得出名堂的都有,是南印度還是北意大利,是中東還是印尼。
港人的節日,也是把中國的西方的全拿來6有時複活節正好和清明節連在一起,一共放五天假。中國的傳統節日如端午、中秋、重陽都放假。最熱鬧的是三天聖誕節。如果說內地城市的聖誕節更多消費意義,那麼香港聖誕節還有相當百分比的宗教氣氛。學生的節日更多。譬如孫中山生日放假一天,還有英女皇生日等。
比之內地,香港更現代更西方,也更傳統更尊祖拜佛重風水信卜箅寫繁體字喝蓋碗茶。還買六合彩。彩票是中的西的哪門子的?有一天我去廠商大廈,旁邊一個門裏就在賣六合彩,賣馬票。我想如果我有很多錢,也不會買馬票。但我看買者那麼投入,他們有了這樣一個剩餘精力渲泄口,再無可能在打工和買馬票之餘顧及其他。或許馬票於社會也有鎮靜作用?
香港的三級片票價壓低、廣告做足,還是生意極其清淡,香港放精彩藝術片的影院票價漲了又漲,還是常常滿座,還是常常在售票處外排起靜靜的長隊。
不偏食的人消化器官就好。消化功能好,身體就強健。世上有兩種觀念:是非觀念和成敗觀念。若以成敗論英雄,那麼從香港的諸多世界一流很可以測定其成功度了。罾如玩具出口、鍾表出口、集裝箱碼頭、人均報刊消費量等。當然,人均垃圾產出也是世界一流。環保怎麼辦?
本來沒有什麼好笑的
李先生按時來接我去香港的仿膳,這是嶺南學院中文係的宴請。剛到港時李先生到我1609房間來商談講課日程,我沒有泡茶他沒有虛言幾句話就一切談妥。中文係其他老師一概沒來過。我喜歡這種人際的鬆散結構。誰也毋需陪誰,誰也毋需誰陪。少應酬少寒暄省下時間幹活逛街看電視幹什麼都好。
中文係十位老師和我圍坐一桌。我在嶺南講課時和大家都已見過了,但我還記不大清誰是誰。因為講課時自己是緊張的,因為台下的人於我都長得一樣都不分誰誰都希望他們不要失望。大家客客氣氣彬彬有禮。
今天這頓飯,既是中文係主任陳教授的誠意,也是學院例行的程序。好比我需要做個講座,他們需要請我吃飯,都是需要去完成的一個個過程。
中文係的老師樸實率真,大家靜靜地說起電影片名的翻譯。我說《我的左腳》何必一定譯成《無悔今生》。有人說不這麼譯香港 人誰看?我說《鋼琴》譯成《鋼琴別戀》是好的。又想到相識不相識的人在一起,常常從大家共知的電影電視或耿唱上談起,常常感覺著影星歌星給人們帶來的愉悅。
不途教授們大體不是影迷。我轉換一個話題,說到一向關心電影事業的周恩來總理,大家說周總理怎樣都是最好的更好的。
說到周總理好,陳教授無聲地笑著說用一個北京寫社論喜歡用的詞,叫:雄辯地證明。大家笑。我說這個詞現在不大用了,是過去老用。好像陳教授對內地60年代的詞彙很熟悉?
便有最年輕純真的李先生講了一句什麼,大家大笑,顯然涉及個人之事。陳教授依然頭都不轉動,隻穩穩地做笑&:也許過些年也會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她是嶺南陳先生的女兒。
大家哄笑。本來,莽撞之我和年輕之李先生不禮貌地給陳教授出了個不該問及也不便講述的問題。陳教授一句玩笑就叫我們髙興非常好像獲得了最令人滿意的回答。
大家還在轟轟地“炒”笑聲,陳教授還是無聲地做笑狀,說陳祖芬今晚可以寫篇文章了。題目就叫:從周總理到陳先生。
於是有人說起內地有最多的讀者,於是有人問我內地現在流行什麼。我說吃得好了,流行吃窩頭。時間寶貴了,流行坐小麵。個體突出了,流行與眾不同的四字名字。四個字的名字?對啊,社會發展了,電話號碼的位數越來越長,人名也可能變長。名字四個字?對啊,有人說某女喜歡照著鏡子梳頭,就可以起五個字的名字,叫:梳頭照鏡子。
好像一直有得吃,一直有得笑。
陳教授平素忠厚寡語,沒有想到今天頻頻抖出冷麵滑稽。大家高興得哇哇直叫。他也笑,但是無聲,原來笑林高手在此。
我想大笑可以幫助快速消化食鉤,即刻騰出一些胃口。再笑再吃,再吃再笑,我驚訝自己怎麼有這麼大的“肚量”。再看看在座諸君都笑容可掬肚量不凡,好像我們圍桌而坐的是十一尊彌勒佛: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事,大肚能容容世上難容之人。
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了。某君特深沉地問我,你什麼時候離開我們?我極不禮貌地報之以大笑。大家也個個笑個出奇。我說聽口氣好像我要離開這個世界而去了。
不對,某君這麼懇摯,我還沒回答他呢。待笑聲參差落下,我清晰地告訴他我是幾日離港。大家竟又笑個失態,這本來沒有什麼好笑的,隻是大家的笑興還在還沒笑盡,這時不管誰說句什麼大家都還要一笑方休的。
如果人與人之間不設防坦蕩蕩,人間可以增加多少多少倍的笑聲朗朗?
沒有想到,一個例行的程序進行得這麼歡暢。飯前我們客氣禮儀,飯後我們親近歡喜。我問陳教授:你們平時不常常這麼熱鬧吧?陳教授說:我們也是第一次,這樣,後天你講課後,我們再聚一聚。明禾就去定位。
這次,是程序之外的。
不瀟灑
上午在王先生辦公室。牆上是畫,地上是畫,書櫃裏有調色盤。我有他的畫冊,真正的不同凡俗。別人看他是老板,我看他是藝術家。他女兒的畫上,有一位前輩大畫家長長的題款。說到王先生因為不怕畫賣不出去,所以天地不怕。說王先生若以畫為業,以畫為生,自有壓力。但王先生業餘著做,雖然出畫集,雖然真畫得好,不過可以此謀生,更可以此稱雄,所以畫來瀟灑超脫。然而瀟灑的前提是成功。
王先生是位很成功的老板,讓人覺得生意追著他來,機遇追著他來。王先生說他做生意也是業餘著做,聲音輕輕的。如果光聽聲音不見其人,或可能以為這輕的聲音是從一個單薄的身體裏發出來的。然而王先生是非常地魁偉非常地舉重若輕。有重的力才會運用這樣輕的聲。這樣輕的聲後必有重的力。於是想到,總是聲勢不足才需要虛張。也有聲勢很足的還是虛張,總是心態尚不足。
下午接到譚小姐?狄,特意告如今晚去AmiGo不要穿牛仔服穿旅遊鞋。去年底友人請我去香港文華酒店吃法國菜前,也叮囑我要穿裙裝。大概我一年四季的運動裝便裝叫人不記得我是不是還會穿別的。
AmiGo是香港著、名的西餐館。牆上的小彩畫都是真跡。我問樓道拐彎處那幅水彩多少錢買來的,說是十幾萬。一樓有人彈鋼琴,是北京皆樂學院鋼琴係畢業生,在這裏收入不菲,不過我有點為他可惜,覺得很年輕的在這裏,難有發展了。友人說來這裏的顧客口味很高,一般鋼琴師來AmiGo是不合格的。也是。再說,何必一個思路一種活法要求個個都成鋼琴王子?
平時來AmiGo吃正宗法國菜的,百分之九十是正宗洋人。隻周末假日,洋人不願再被西裝領帶架在那裏,港人就多些。侍應生把餐車推到我們桌前,餐車上的食品堆放得像高高的水果蛋糕似的漂亮。侍應生一一介紹這是比利時的苦心菜,美國的蘆筍,英國的龍利魚,新西蘭的羊肉,美閏的牛肉,法國的鵝肝,愛爾蘭的蠔……我說哪樣是中國的?龍蝦,那麼這頓飯得多少錢?譚小姐笑指林先生,說隻有他那份菜單上是有價錢的,我們手中的菜單不寫價錢,叫你吃個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