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滾與候補中年知識分子的報告(1 / 3)

第十章滾與候補中年知識分子的報告

引言

當代中國現代化的主力——中年知識分子,正在引起社會各方麵的關注。但是還有一層人,他們介於於中年和青年之間,說是知識分子卻沒有相應的學曆,說不是知識分子又積累一定的知識。

他們在應該攻讀的時候,社會告訴他們知識愈多愈反動;如今已經工作了。時代向他們要學曆,要知識。他們是在曆史斷層裏成長起來的。但曆史畢竟是割不斷的。有人製造空白,就有人填補空白。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人將補充中年知識分子的隊伍。我們不妨稱他們為準巾年知識分子或者候補中年知識分子。

我向大家報告的杭州教師進修學院業餘大學中文科的學生,就是一批候補中年知識分了。他們在尋覓,在追趕,在掙紮,在奮進!

1.曆史的鍾擺

近處的西湖水渾厚、凝重,像徐徐滑動的果子凍。遠處的西湖水虛茫、發白,像咕咕泛起的啤酒沫。遊人斜倚在電瓶船上,白色船篷的藍色荷葉邊隨風飄舞,遊人的心便也像吃著果子凍、喝著啤酒似的飄飄然了。

飄,是被動的;飛,是主動的。於立嶽騎在自行車上飛馳著。他沒有隨風飄去的福分,隻有腳底生風的功能。他腳下那兩隻風火輪天天在湖邊馳過,但那也隻是像打擦邊球似的一擦而過。兩湖對於他,依然是一隻碩火美麗的飛碟似的,神秘而不可知。

問題就出在這個“知”字上。譬如此刻,他想知道的事情一人多了,他不得不在一個三岔路口停了,下來——他急於知道兒子的四十度燒退了一些沒有,回家?可是父親的病怎樣了呢?那麼,上醫院?可是夜大過一會兒就要響預備鈴了,他到這個年紀才邁入夜大的課堂,他……他可怎麼辦呢?

他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似的慢慢地蹬動車輪,向著回家那個路口蹭去。

兒子!義個四歲,一個九歲。一般人都以為這麼大小的兒子對大人是個束縛。可是在他家裏,恰恰是他束縛兒子——他要長大了,就在小兒子的一隻腳脖子上綁上一一根帶子,帶子的另一頭綁在床腿上。兒子隻能以床腿為圓心,以帶子為半徑地走動。然後他在床上、方凳上、地板上琳玻滿目地擺滿了小人書、玩具、糖果、餅幹。使這個家對這兩個孩子有著足夠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可以維持到他在夜火上完學回家。不過他深感這種“琳琅滿目”帶有很大的臼欺欺人的性質——物質上的給予並不能代替精神上的給予,何況連物質的給予也往往會中途變卦?那回他帶了一點錢去買玩具,路過新華書店,憋不住走將進去,又憋不住用這點錢買了他心愛的書。那麼,怎麼向兒子交代呢?書真是個寶物,拿在手裏就能使人變得聰明起來。是的,有辦法了!他把一根竹子削成一把“寶劍”,遞給了翹首以待的兒子。然後在良心得到平衡的瞬間閃出家門,踏起“風火輪”直奔夜校。等他回到家裏,隻見玻璃杯、玻璃瓶粉身碎骨地葬身地板上,大立櫃的玻璃鏡,還有三個櫃的玻璃門,在寶劍的刺殺下,全部“玉碎”,木凳、木桌、木床架上,也被寶劍紮得傷痕累累。隻有兩個“劫後餘生”的兒子還在瓦礫堆裏嬉戲。啊,這就是寶劍的功能……他怎麼可以給這兩個淘氣兒子寶劍呢?他怎麼老記不住那些育兒要領呢?算了,不就是玻璃門都沒了嗎?幹脆,等兒子長大後再配玻璃,好,問題解決了了。

唉,他給了兒子多少父愛呢?兒子今天高燒四卜度啊!可是,他的父親正在醫院裏危在旦夕!立嶽啊,你怎麼可以去看兒子,不看父親呢?趕緊掉過車頭!哦,剛才車才蹬出這麼點路,就跟原地踏步似的。好!往醫院騎!

於立嶽十幾歲的時候便遠離了父親。當他回到杭州的時候,看見某廠二百來個人個個拿了鐵棍、刀子正要“誓死保衛紅色江出”。他赤手空拳地闖入刀山:你們這樣能解決什麼問題?武鬥的結果隻能是國家受損失,你們自己受損失!“你走開!今天我們就是要拚個明白!”唉!你們明白個什麼呀!突然,一記不明不白的悶棍打在他的頭頂正中。他血流如注,暈死過去。等他出院後,被打過、縫過的頭頂正中竟長出了像五分硬幣那麼大的一叢白發。

杭州這個文化名城裏的無文化的人,給他當頭一棒,倒是把他打醒了:醒來吧,同胞們,不能讓曆史的鍾擺亂晃一氣了。他像許多同代人一樣,在毫不懷疑自己有扭轉乾坤的力量以後,終丁深感先天不足,勃發起對知識的渴求。1980年9月他考入杭州教師進修學院辦的業餘大學中文科(簡稱夜大)以後,寫了六篇關於嶽飛的論文。他感到一種燃燒,知識在燃燒,民族自豪感在燃燒,愛國之心在燃燒,求知之心在燃燒。他變得風風火火的,就連他的自行車也變得風風火火的。你看,這一會兒功夫就到了醫院門口了。唉,父親今天好些嗎?

父親要是看見他來了,義該生氣了。上次他一進病房,父親就說:“你怎麼又來了?你們夜大上課的日子,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我就坐一會兒。”“你馬上給我回夜大!”父親氣得臉都鼓起來了,雖然他的身子瘦得蓋著厚厚的棉被還顯得癟塌塌的……不,他不能進醫院,進去無非惹父親生氣,盡管父親最大的樂趣就足聽他講話。好吧,不進去了。快,快奔夜校!唉,一個人為了讀書競連兩代父子情都顧不上了。自私!可鄙!我這個人早晚會受到懲罰的!

原先走進幾百人的夜校,就像走入無人之境——學生是來自各個單位的在職幹部、工人,而且大都家裏有老有小,下了班匆匆趕來讀書,課前、課間那一點時間都得用來複習、預習,所以即使坐在鄰桌,也隻是禮節性地點一下頭,似乎誰也無暇結識新友,又似乎早都認識了。是麼,大都是老三屆的畢業生,然後按著大體相同的程序下鄉,調回杭州,先找工作,再找愛人,再找知識的大門。晚婚、晚育、晚讀,同是曆盡坎坷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但是,今天是怎麼了?學生們在操場上揮著胳臂憤憤然地說著什麼,一個個像鼓起的氣泡。什麼?夜大停辦了?

於立嶽隻覺得遭到了當頭一擊,就如那年他被一棍打出一片白發來似的。

好像曆史的鍾擺突然停下了。

就在這個時候,杭州一家醫院裏的一個病人,他的生命的鍾擺也戛然而止了。在他停止生命的最後的時刻裏,他呼喊著:立嶽!立嶽!立嶽啊,你要好好上夜大啊!

石縫裏的草夜火停辦了?

丁巧雲簡直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人家說年老的容易懷疑真的,年輕的容易相信假的。丁巧雲現在不知道自己是在懷疑真的,還是在相信假的。

丁巧雲爸爸是工人,一家六口靠他一人的工資維持。她上小學了,人家女同學都有橡皮筋,她沒錢買。課間跳橡皮筋的時候,她對同學甲說:我也來跳好嗎?甲說:你問她。丁巧雲又問同學乙:

我也來跳好嗎?乙說:你問她。這些橡皮筋的主人叫著、跳著,充分地享受著橡皮筋給她們帶來的歡樂,充分地顯示著擁有橡皮筋的優越惑。被橡皮筋階層拒不接納的丁巧雲隻好走到翹翹板那兒。

同學們讓她坐在一端,另一端坐上兩人。等她翹起時,那兩人騰地一一下都跳開去,把丁巧雲震了下來,疼得直哭。原來,一旦被橡皮筋“財團”排斥在外,那麼翹翹板“共同體”也會欺負她。從此她痛恨壓製別人更不想被人壓製!不過,她要是和人家比橡皮筋、比吃穿,她是隻能叫人看不起的。惟一的出路是比讀書,發憤讀書!

一、二年級學習還平平的丁巧雲,從三年級開始便奪下了全班學習的皇冠,大家叫她“小皇後”,找她對答案,請她定奪各種小孩子的大事情。十來個女同學簇擁著她回家,一人拿一隻飯碗,碗裏倒上白開水,再放一點醬油,這就有了點顏色,可以當作美酒舉杯邀明月了。明月當空,十個女生對天盟誓,團結學習,共同抵製頑皮男生的欺負。不幾天後,一個男生用蘿卜槍把小塊蘿卜發射出來打中了丁巧雲。“小皇後”哭了,那十來個“盟友”就齊聲大哭,威震全班。從此男生再不敢向她們發射蘿卜槍了。

丁巧雲,這棵石縫裏頂出來的小草很早就朦朧地感受到了知識的力量。

她甚至覺得她有力量自己掙學費,減輕家庭的負擔了。她初中畢業後就到一個工地去拉土。但是,她畢竟才十多歲,她畢竟那麼瘦小!她突然覺得腳不知道該往哪兒踩了,不知道哪兒是地了,因為天旋地轉了……車往下坡翻滾著,把丁巧雲一路拖了上來。

組長扶起她來:唉呀,擦破這麼多皮!跟你說你太小,十不了這活,你偏要幹!從明天起你別來了。

“不!”丁巧雲哭了,“我幹得了的,我下次一定還多拉一點!”

“我們要的是力氣大的。”“我可以練,我今天回家就練!我的力氣會練大的!”一個生活貧困而思想不貧困的人,是可以煥發起最大的潛力的。

丁巧雲回到家,把兩隻水桶放上共一百來斤的石塊,然後用扁擔挑起水桶在屋裏來回轉:練!我這個暑假白天黑夜拉上,可以賺到七十一元錢,那麼,我高中三年級的學費書費什麼的就都有了。堅持,練!

她對生活並無奢望,隻是不想聽憑命運的擺布。七十二元錢賺到了。七十二元錢可以抵擋貧窮的幹擾,但是七十二元錢不能阻擋文化大革命的發生。十年一覺讀書夢!已經十來歲的丁巧雲啊,她從文化饑饉的時代走過來,又如饑似渴地走進廠夜大課堂。她瘦小的身子裏充滿了逆境中練就的意誌力,她決不幻想她的人生道路上會出現紅地毯,但她畢竟希望著她從此少一些壓力,少一一些逆境啊。

可是,夜大要停辦了。難道丁巧雲的成長老得像石縫裏頂出來的草那麼艱難嗎?

公民的使命夜大要停辦了。這天上課時,課堂裏有一種悲涼、肅然的氣氛,好似都德的《最後一課》。老師上課的時候局促不安地絞著艤手,張守錚望著老師絞動著的手,隻覺得她自己的心被絞得那麼疼。難道,難道十四年前的一幕又要重演了嗎?

十四年前,也是在這個教室裏,張守錚上了業餘大學。剛學了兩年,“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開始了。十四年後,她已是五十歲的人了,頭發是灰白的,臉色足蠟黃的,衣服是褪了色的。她整個人早已褪了色。但是教師進修學院招考夜大中文科時,她渾身汗淋淋地趕去報名。“同誌,年齡大的收不收?”“什麼?你到底是來給你孩子報名,還是你自己報名?”“我自己報,也給女兒報。”

報名的時候,她心急火燎地隻有一個想法:千萬能報上。但是,當她坐在教室裏就要開始入學考試的時候,她忽地臉紅了——周圍都是像我的女兒那麼大的年輕人,他們不會笑我吧?人們能理解我嗎?報名前就有人說:

“老張啊,你還讀啥書?如果你要讀書,他也要讀書的,那怎麼辦?”

唉呀,同誌啊,如果業餘時間你要讀書他也要讀書,那我們中國就好啦!

張守錚是搞群眾文化工作的,排個戲、編個節目的,都需要文化!可是她的排練工作也往往要搞到晚上,何況她的腿瘸得厲害,上課就少不了要遲到。人家靜靜地在上課,你吱呀一下推門進去,打斷人家的思路多不好意思!還是先站在門外聽課,等這一課結束了再進教室。她悄悄地躲在門外,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像一個犯了錯誤給關在門外的小學生。可是,她趕來聽課多難呢!她不由推開教室的門走了進去,她拿她這兩條腿真沒辦法——一瘸一瘸的多不嚴肅!那麼上半身一定要筆挺著,臉部表情一定要倍加嚴肅。但是,同學們還是全都笑了——無聲地、善意地、親切地、理解地笑了。

老師看看頭發灰白、表情嚴肅的她,不覺講得倍加認真。下了課老師恭恭敬敬地走到她跟前:“您是前輩了,請您多提提意見。”

“老師,我是夜大的學生啊!”“哦——,我以為你是省教育廳派來聽課的呢。”

我們每個人的頭腦中有多少框框啊!好像年紀大的人當然就是卜麵派來聽課的,好像年紀大的人就不必再讀書了。可是,學習是當今中國賦予每一個公民的使命。任何一個人如果停止了學習,如果不獲取新的信息,如果不進行知識更新,那麼,他就跟不上趟了。有的變得可笑,有的變得可憐,有的變得可氣,有的變得可惡。

張守錚的丈夫就反對她學習。白天上班,晚上學習,她是顧不上多少家務事了。丈夫一會兒好好的,一會兒就像放下蚊帳似的刷地把臉拉下了;家裏一會兒像西湖十景之一的平湖秋月,一會兒又像個火山口。她從夜大回到家,總是悄悄地在樓下的廚房裏做作業,然後才輕手輕腳地摸上樓去。但是火山依然頻頻爆發。她給震得走進了法院。法院辦公室的同誌望望她那褪了色的外形,望望她那一拐一拐的腿:“同誌,你是外單位來聯係工作的?”“不,我是來談我離婚的事的。”

這麼大的年齡說出“離婚”二字,她不覺臉一紅,就如她突然發現自己這麼大年齡還參加入學考試時臉也忽地一紅。“這麼大年齡”也是一種框框。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自己給自己設置那麼多框框?她整天膽戰心驚地生活在火山口上,精神負擔那麼重,生命都會縮短的!不過她已經“這麼大年齡”了,這……這就好像有一個幽靈在束縛她捆綁她。幽靈!西湖邊的靈隱寺一排排鐵架上插著一排排蠟燭。一個個、一群群來燒香的人,三跪九叩,頂禮膜拜,把一紮紮燃著的香扔進香爐,香火旺盛!繚繞的香煙猶如幽靈似的向四處飄散開去……唉,這麼大年齡了!張守錚在離婚的路上又縮了回來。算了,家庭維持下去吧。好在知識已經給她帶來了精神支柱,天地原來這麼大。以前她要十天才能寫成的文章,現在有個三天就行了,而且質量也不可同日而語。“老張,怪不得你要上夜大!”那——是!

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要是她現在才二十幾歲多好!

張守錚的子女也都在讀業餘大學,年輕人麼,更有一種加緊學習的使命感。所以她支持女兒、媳婦都打胎。否則子女們怎麼讀書?她義怎麼讀書?第三代出世了,她能不管?女兒流產後,醫生說這是一對健康的雙胞胎,已經成型了,眼睛、鼻子、手、腳都有了。這天晚上張守錚做了個夢,夢見一對雙胞胎。這兩個頭上戴著大蝴蝶結、好像蝴蝶那樣美麗的小姑娘,在給她這個外婆跳舞呢。“外婆”哭著醒了過來……“外婆”上著“最後一課”,不覺又淚水汪汪的。像她這把年齡的人,還要為不能讀書而傷心;在三中全會後的1982年秋天還要擔心重演十四年前停學的一幕,這實在是一幅曆史的幽默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