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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烏蘭不浪的夜祭

從東北方的布魯圖到西南方的烏蘭不浪,沿著漂動著水萆的清流的野兔河西岸,是一片水分飽滿的豐美的大草原,這大草原永遠沒有盡頭,遠茫茫的四周,目光所能到的,好像畫了一個大圓周。而草原的上麵,是覆蓋著一個晶藍的天。

就從那東北方的草原上,忽然出現了兩個動蕩的影子,好像是兩個微細的水泡,越漂越近,當你能看出那是兩匹奔馳而來的馬時,一忽間你就看出那馬上的騎者了。

前頭的是一匹斑馬,騎者是一個眉目清秀的青年男子,他的烏金的頭發在風中飛動著,腰間掛著一支胡笳,然而他的雙眉長長的往下拉,為滿腔的悲哀所沉壓著似的,額上的細紋也為一種恐懼跳動著。

斑馬的稍後側,跟著一匹閃著油光的驃健的棗紅馬,騎者是一個強壯的女人,頭上戴著顏色鮮豔的紅頭巾,當棗紅馬飛奔在綠色的大草原上的時候,紅頭巾就像是一團火,一片飛焰。她的上身穿著一件多鈕扣的措衣,下身穿著一條馬褲,褲的左右斜袋上,插著兩支手槍。她的腳上穿著一雙有著美麗花紋的蒙古高統雕靴。她的眼睛圓而大,閃射出倔強的亮光。

在八隻馬蹄後邊,奔跑著一隻高大的獒犬,它為長途的奔跑而疲勞了,舌頭拉得長長的,肥大的尾巴也幾乎曳在地上。

傍晚的時候,一種為塞外特有的飛焰般的半天雲霞,把大草原鍍上了一層奇麗的紅輝。遠處,已經傳來息牧的銅角聲,遠處可以看出那穿過大草原的牧馬和羊群的影子。

這時,他們的馬匹來到了抖蕩著波浪的野兔河邊。這盱兔河邊的水草肥美得令人心愛,那長長的嫩綠的葉兒有寸來寬,青青的草莖遮沒馬腿。不遠的草間有幾匹駿馬在嬉逐;在河岸上,有一個用銀圈箍著黃發的婦人,在替一隻孕馬洗刷身子。為旅途的跋涉而勞頓了的這兩個客人,知道歇宿的地方就在不遠了,於是他們不願去驚動那洗馬的婦人和嬉逐著的馬群,勒勒馬頭繞一個彎子過去了。

不久後,他們來到搭架在臨近河邊的一大片成群的帳篷前,帳篷為落霞暉映得閃著紅彩,牧人們正在吃喝著他們的豐盛的晚餐,那羊肉和乳酪的濃香一陣陣地被微風吹送了過來。

牧人們為走近來的馬蹄聲所驚動了,愕然地望著這漸漸走前來的兩個奇異的騎者。

“賽恩拜瑙!”一個多胡子的壯漢從人叢中站了起來。臉朝天兩手舉起向女騎者祝問晚安這是一個對尊者的禮節。

“賽恩拜瑙!”女騎者點首微笑的回答了一聲。

女騎者的紅頭巾在霞光中閃映得更加殷紅這是在大草原上一個出色的裝扮。這明耀的紅頭巾在這大萆原上,顯示出對一切強暴和險惡都無所畏懼。由於這點,大家心裏想:這兩個客人必定大有來曆。

女騎者的威風,使每個自小就狂野而倔強地生長在草原上的驃悍的男子陸續地站了起來,女人們則半跪迎接。

那個多胡子的壯漢很快地走上來牽住棗紅馬的纏繩,用爽朗的聲音懇請著女騎者:

“飛紅巾,請在這兒歇一夜,我們預備有一支燒羊和馬奶請大家吃喝。”

女騎者隻說了一聲“打攪”,就從馬背上翻身下來,她並且命令那個和她同行的憂鬱的男騎者下馬。

多胡子的壯漢向大家作了一個簡單的介紹:這個可尊賁的女客是全烏蘭察布盟聞名的老英雄唐爾的女兒女英雄飛紅巾。

一提起老英雄唐爾的名字,眾人就好像被大鐵錘一擊般的震驚得跳了起來,因為在整個烏蘭察布盟,連每根小草和每一粒細砂,都聽見過關於老英雄唐爾的俠義的行徑,和勇不可當的故事。今天,居然在這野兔河邊的牧場上看到老英雄唐爾的女兒飛紅巾,這是多麼稀罕多麼可慶慰的事,眾人燃燒著無限敬意和驚喜的眼光下,飛紅巾傲然地把強壯的身子犇在棗紅馬的馬鞍上,敏銳的眼睛望著草原的遠方。她用著一條黃綾手巾在擦著額上的汗珠。

一個長斑白的老人,滿滿地盛了一大木碗馬奶,雙手端到飛紅巾的麵前,訥訥地說道:

“姑娘,為了表表對你父女的敬意,請你喝盡這一碗鮮乳!”

飛紅巾並沒有推讓,她接過木碗,豪爽地引喉一飲而盡。

兩個婦人從傍近的一個帳篷裏抬出來一支肥美的烤羊,另一個婦人端出來一盆鮮奶。於是大家讓飛紅巾和她的那個憂都的旅伴入座,一同來享受這一席豐盛的晚餐。

在晚餐狂啖狂嚼中,隻有和飛紅巾同來的那個男伴少次少吃而鬱鬱不樂,一個青年牧人就早偷偷地用疑惑的眼光在偵察著他的麵貌、身姿,和那支掛在腰間的胡笳了。

“你不是哈的盧麼?”青年牧人終於虛心地發問了。這個憂鬱的旅客微微地吃了一驚,但是他用狡猾的微笑遮掩了他的羞愧,他低著披滿烏金的長發的頭好像在沉思。

“嗅,是哈的盧,巴音的名歌手哪!”青年牧人狂歡得直跳了起來,把手中的一塊羊腿骨,遠遠地投進野兔河裏。

“唱一個巴音的情歌吧。”有幾個青年牧人同聲的叫道。“要不,吹吹胡笳也行。”一個姑娘瞟了歌者哈的盧一眼。哈的盧除了自己被人認識是巴音的名歌手而感到一陣舒適和安想之外,他卻毫不動容,因為他被一種將要來臨的死亡的恐怖和悲哀沉重地壓迫著。

這熱烈的請求所得到的是冷淡的報答,眾人大大的失望了,尤其是那個青年牧人竟一連的歎息了幾聲。

“他是你的什麼人呢?”先前的那個多胡子的壯漢對飛紅巾囁嚅地問道。

“一個犯人,要押到烏蘭不浪去審問的!”

在這時,那個青年牧人突然驚問道:

“犯人?他犯的是什麼罪呢?”

“是的,他是一個犯人”飛紅巾紅著臉支吾著。人們不便再追問了,有的在互相耳語著。眾人對這一對青年男女旅客起了疑心,這其中一定另有緣由,這中間可能存在著難解的愛情問題。

當蒼茫的暮靄從草原的四麵流蕩過來的時候,人們都懷著一顆不歡和疑慮的心散去。

初秋的夜的草原,群星像雨洗後的果子綴滿了柔藍的天幕,月亮在吐放著光輝,普照著幽靜的像海一般的草原,野兔河靜靜地流著,波浪閃出迷離的白光。從帳篷外邊,時而傳進來棗江馬的跑魅的踢蹄聲。

飛紅巾和她的愛人哈的盧同住在一家牧人讓出來的帳篷裏,為了監視她的犯罪的愛人的行動,她不許他離開帳篷半步。

在這月白風輕的夜靜中,流螢的藍火一閃一閃地穿飛在棖篷四周的草叢。青年歌者哈的盧拿著他的胡笳坐在帳篷邊淒婉地吹奏著,這胡笳聲一時像懷春少女的歎息,一時又像新孀婦人的淒泣;一時像夜的迷途者的呼喊,一時又像爬伏在被殘害死去的母親那還留著溫曖乳香的胸脯上的嬰兒的悲啼

由於這淒婉胡笳聲的誘惑,有多少牧人悄悄地從帳篷裏爬出來,在月下的草叢中傾聽。又有多少年輕的牧女,在帳篷中輾轉歎息這胡笳的節奏就像春水輕輕地拍打著飛紅巾少女的心,她的心重新蕩漾著她和她的愛人哈的盧初戀時的情思。她為飛逝了的往昔綺麗的夢境所沉醉,懶洋洋地靠著坐在角隅的帳拄上。

月亮已經遊移到天中心,夜寒,露也濃了。

“哈的盧,夜深啦,進來睡吧!”飛紅巾在帳篷裏邊招呼她的愛人。

“讓我再坐一會吧。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好。誰知道明天晚上這個時候,我是不是還能活著在月亮底下吹我的胡笳呢!”哈的盧淒咽地說。

“睡吧,明兒得早點趕路。”

“唉,飛紅巾,你忍心帶著你的最心疼的人去給人家打死麼,唉唉,在死前的今喪,請你答應我把二十五年來天無響動在我心頭的歌子,盡情地再重唱一遍吧!”

“廢話!看你鬼迷了心!”飛紅巾咆哮了起來。

哈的盧懊喪地把胡笳插進腰裏,帶著深長的歎息爬進帳篷裏去了。

飛紅巾用手拍了拍躺在她腳邊的健猛的獒犬,並且俯首在它的尖長耳朵邊秘密囑咐了幾句什麼話,於是這支靈性的獒犬連連地搖了幾下尾巴,然後跑到帳篷門邊躺下。

飛紅巾看著她的不赦的愛人睡下了,又側過頭來望了望躺在帳篷門邁的機警的猛犬,她得意地聳聳肩膀,然後摸了摸左右褲袋裏的兩支手槍,找了一個距離她的愛人睡著的地方最遠的角落和衣躺下了。

夜已深沉,帳篷外麵傳進來草蟲的微吟,和棗紅馬不安的踢蹄聲。夜深中的草原是更加的靜寂了,大熊星已經斜落在天邊。野兔河的流水聲更清晰,像是野鬼在長哭,月亮用慘白的臉色探進帳篷裏來。在這靜夜中,就是連那飛劃在半空的殞星,也能聽出它飛落時的噝噝聲。

飛紅巾已經熟睡了,旅途的疲倦使她在睡夢中吐出一陣陣甜蜜的均勻的氣息,爬迸帳篷來的月光,偷偷地照在她的安詳而美麗的臉孔上。

哈的盧並沒有睡著,但是他一直躺著沒牧動。現在他借著月光的映照,看見了飛紅巾已經和衣熟睡了,於是他偷偷地爬了起來,開始試探著離開帳篷。

哈的盧首先在帳篷裏輕輕地踱了一圈,飛紅巾並沒有受到驚動,來了他就一步步地移向帳篷門口,但是當他的腳步輕輕踱到根篷門P時,獒犬突然低聲咆哮了起來,犬牙長長地露出來,它的兩隻銳利的眼睛發出凶惡的綠光。哈的盧被嚇得連忙鈀腳步退縮回來,重新回到原來陲的地方躺下了。他心裏想道:那雜種真是一隻不好惹的惡東西,好在它並沒有跳起來叫,要是把飛紅巾弄醒了,那又不知道會要出什麼大岔兒哩!哈的盧是清清楚楚的,縱然他逃跑了,但是隻要在幾分鍾內被飛紅巾發覺了,那麼他的性命毫無疑問的就會犧牲在她的驚人速跑的棗紅馬和絕準的雙槍之下!

因為,她的健跑的棗紅馬不為第二人所能駕禦。而且,在大草原上,她能用超人的聽覺去辨別遠處的馬蹄聲是單騎或是多騎。

哈的盧直挺挺地躺在帳篷角邊,他睜大了眼睛望著帳篷頂,片刻也不能入眠。他意料到此去烏蘭不浪,前途非常危險,他在痛苦地思索著怎樣才能擺脫飛紅巾的掌握而趁夜離去。

片刻後,哈的盧又爬了起來。現在,他已經改變了計劃,他企圖移到飛紅巾睡著的地方去,預備渝拔出插在飛紅巾馬褲袋裏的手槍擊死獒犬和飛紅巾而逃亡。

哈的盧看看被月亮照著的飛紅巾的安靜的睡態,又看看躺在帳篷門邊的一動也不動的獒犬,然後他躡著腳步一下一下地移向飛紅巾那邊去。

但是他這種陰險的舉動,又被機警的獒犬覺察到了。它豎尖耳朵,惡狠狠地站了起來,低吼了一聲,直向哈的盧這邊走來。把哈的盧攔擋住了。

哈的盧無奈何地低聲歎息了一聲,一股怒恨硬往肚子裏咽下去。他對獒犬作了一下威嚇的手勢,悻悻地又走回原來的地方躺下了。

像一截滾木似的,哈的盧輾轉不能入睡。他的心發著一陣陣的悸痛為生的掙紮失望而歎息。他三番四次的在扭絞著大腦,冀求能想出一個最妥善的法子來掙脫飛紅巾的鏈繩。終於,他想起用柔軟的手段來對忖美犬,隻要獒犬稍一疏忽,他便可以脫身遠逃。哈的盧並不爬起身子來,他把身子輕輕地滾了過去,滾到獒犬的腳邊停下來了。起初,獒犬繼著鋒利的牙齒警戒著,當它知道哈的盧此舉並沒有含什麼惡意的時候,它比較馴良點了,但是它那對發著駭人的綠光的眼睛,表現出威嚴而不可侵犯。

哈的盧開始用抖顫的手去撫摸獒犬,一下又一下地,溫和而又輕緩,從獒犬的高傲的頭撫摸到它的硬蓬蓬的項毛,從硬蓬蓬的項毛摸到它的光滑的身子,又從光滑的身子撫摸到它的健實的前腿和後腿

末了,哈的盧跪在獒犬的腳邊,用右手扣住了獒犬的脖子,把自己的頭偎在獒犬的臉上,像癡人般的用悲泣的聲調向獒犬低訴道:“厥奴!”他低聲喚著獒犬的名字。“唉,你不知道麼?我是你主人飛紅巾最心疼的男子,我以新主人的身份撫愛過你半年多的日子!”他悲慘地歎了一聲,接著又訴說道:“厥奴,我的好厥奴哪。從前你對我又忠心又馴順,為什麼今夜你卻用這對凶惡的眼睛直瞪著我呢?唉,厥奴,我今夜心裏很難過呢,你讓我走出帳篷去散步消愁吧,好吧?唉,你跟著我也行!”哈的盧說到這裏,竟啞著喉哈的盧這樣苦苦地哭訴了好久,他希求獒犬能為他這嚶嚶的哭訴聲所感動,希求獒犬能伸出它的溫熱的舌尖來舐舐他的手,或搖擺一下它那粗肥的尾巴,但是獒犬連聞一聞哈的盧也不願意,兀自把它那對發著駭人的綠光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噓”哈的盧為失望而痛苦地長歎了一聲,他把扣住獒犬的右手一鬆,兩腿一軟,頹然地倒在獒犬的腳邊。

突然,哈的盧想起了:在黃昏的時候,妝人們為飛紅巾和他讓出了這一個帳篷,曾有一個主婦把沒有吃完的羊肉用一個甕子盛著藏在旁邊的帳角裏。於是他懷著滿腔的歡喜輕快地跳到旁邊的帳角去,把那個沉甸甸的甕子搬了出來,放到獒犬的跟前。

獒犬被哈的盧奇異的動作弄得直豎起它的兩隻尖長的耳朵,當哈的盧把甕蓋揭開來的時候,獒犬被這一陣陣羊肉的膻香引誘得長長的吸了口氣,而且把饑餓的舌頭從嘴邊掛了下來。哈的盧把大半甕子的膻羊肉塊倒在地上,得意地輕聲說:

“厥奴,你餓了吧?吃嗬!”說著,他用手拍了幾下獒犬的頭。

厥奴這隻飛紅巾的忠實的猛犬,跟在棗紅馬的後麵奔跑了一百八十裏的大草原。一整天連一點可吃的東西也不曾嗅到,一直等到馬蹄停歇在這野兔河邊的帳篷前的時候,

它才能得到空兒到河邊去喝幾口水。棗紅馬可以齧食那肥美的水草,唯獨厥奴一直在饑餓著。飛紅巾對這事今晚也特別疏忽,她忘記了向牧人要點吃的東西給蕨奴充饑,就和衣睡著了。

有著驚人食量的厥奴,說來也確實太饑餓了!現在,它正大口大口地在吞咽著地上的羊肉塊,饑餓不允許它再絀嚼一下,饞涎從它的嘴角邊一滴一滴地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