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說她不能接受沒有進步
鐵凝:我們不是明星,我們在這裏待著安靜
忽然想起張藝謀的大片《滿城盡帶黃金甲》。走進人民大會堂小休息廳,一眼望去,滿屋盡是大明星,熠熠複熠熠,生輝又生輝。當然,一會兒文代會作代會開幕。我和舒婷自知欠熠熠,正不知往哪裏坐,就見鐵凝和抗抗走向一個邊門外。她們的背影用肢體語言傳遞出一個信息:那裏一定有一個不為一般人所知的好地方。用範偉的話來說叫做: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我和舒婷加快步子盯上那兩個傳神的背影,帶著探寶一樣的興致,走到了邊門外。那裏是——?
原來,不是一般人我不告訴他,而是一般人他不會來。那隻是一個門背後的角落。鐵凝往門背後的牆上一靠,就把自己安頓好了,就好像在那裏安營紮寨了。我說我以為你們去一個多好的地方呢,怎麼藏到門背後了?
鐵凝笑:休息廳裏都是明星,我們不是明星,我們在這裏待著安靜。我想起郭德綱自稱為“非著名相聲演員”,我們是非明星主席團成員。也許,門背後的角落正是我們的安身立命的上好選擇?鐵凝的圍巾係得好看,張抗抗要學一手。鐵凝拿下絲巾舉高一點抖落齊了。舒婷壞笑:我怎麼覺得好像在飛機上空姐舉著救生器教乘客呢?
舒婷壞笑的時候最是好看。沒有舒婷的壞笑,人生就會單調。鐵凝就在那迷人的壞笑中款款教來。抗抗傻傻地說她沒學會。舒婷打開她那詩一樣柔軟的紅包——應該是絲一樣,但到了舒婷那裏,我就想改成詩一樣。她從包裏掏出一條天藍絲巾,披上,鐵凝就在舒婷的脖頸上為抗抗示範。說,你看,這麼係,絲巾顯得很豐滿。
抗抗陶醉於美麗的豐滿和豐滿的美麗,就是又沒留意這技術性的過程。作家往往很多感性(不是很多性感)而很少技術性。鐵凝把自己的絲巾搭在抗抗的絲巾上,再教一遍。這一次,抗抗會了。立刻說大話氣鐵凝:這很容易的!
那絲巾飄逸而豐滿,輕撫抗抗的套裝,那麼相和相諧。我說:你就戴著吧。抗抗頭一揚說:那就這樣了!
鐵凝靠在門後牆上無奈地笑。
抗抗的套裝,於今天的要求很吻合——會前要求大家著正裝。我說女的可以正裝也繽紛。抗抗說作家不要太妖嬈——有明星,有少數民族成員,他們會負責美麗繽紛。不過,此刻,門背後的這個角落,鐵凝、抗抗、舒婷的3條絲巾這麼纏那麼揚,已經繽紛百分百了。
舒婷說,還有一種絲巾的係法,可以係在領子外的一側,很好看的,她很想學。說的時候,沒有壞笑,隻有真純,還帶著朦朧的詩意,詩朦朧朦朧詩。
然後就看見休息廳貼牆邊坐著張海迪。舒婷又小女生般地詩意朦朧地說她還不認識張海迪呢。我和鐵凝立刻義不容辭奮不顧身地同聲說:我幫你介紹!舒婷還是遲疑著朦朧著。我說舒婷要追星了。鐵凝說她海迪介紹舒婷可能海迪還要追舒婷呢。
楊百翰:假如你不懂得嘲笑艱苦,在年老的時候就一無可笑音樂劇是什麼?
當幾乎誰也說不清楚的時候,音樂劇已經激動起一些多情敏感的心靈,已經吸引了一些年輕時尚的眼睛。5月6日晚上,杭州劇院有一場音樂劇集錦的演出。敏感而且聰明的上海人搶先預訂這僅此一場的演出,趁著“五一”長假,又遊西湖又看音樂劇。杭州人也不示弱。我聽一旁的杭州人在跟自己的同伴介紹:音樂劇,就是“沽活家”(杭州話,“歌舞劇”的意思)。
這是美國楊百翰大學歌舞團的演出。報幕的是位美國小夥,用純正的中文說他是會計專業的。他還說1979年,楊百翰是“文革”以後來中國的第一個外國歌舞團,受到副總理的接見和大家的歡迎。楊百翰歌舞團多次來中國,是中國改革開放成就的見證。今天,我們就是來和大家分享親情、友情、愛和快樂。
這位會計小夥真是善解人意,說得大家立刻感受著親情和友情。演出還沒開始,劇場裏就洋溢起愛和快樂。
男生女生們穿著淡藍、淡綠、淡紅、淡紫跳躍著上場。沒有漸進的過度,而是一下把歡快的氣氛激揚起來。我一下就傻傻地咧大了嘴,跟著他們一起笑起來,恨不得上台和他們一起旋轉那滿台的淡藍、淡綠、淡紅、淡紫。
男生們像飯前祈禱那麼虔誠地握著手來回唱:媽媽說,媽媽說洗澡的時候不能同時烤麵包,媽媽說開車到山頂以後就不可以倒退著走。媽媽真是無所不知。我的一切都是從媽媽那兒知道的。
媽媽可能有點嘮叨,但是媽媽難道不是最可愛的、最值得愛的?
這台演出,用旁白串起一個個音樂劇片斷。
旁白說:愛是一件艱苦的工作,艱苦的工作需要付出。
旁白說:假如你不懂得嘲笑艱苦,在年老的時候就一無可笑。旁白說:沒有歡笑的一天,就是最浪費的一天。
旁白說:生命帶給每個人的隻有時間和空間,歡樂要由我們自己尋找。
這些旁白,用愛和快樂,填滿了演出的時間和空間。演員們邊舞邊唱Everythingispossible(一切皆有可能)。我想,孔子日:吾日三省吾身。今人也可日三省吾身:今天歡笑了沒有?今天嘲笑困難了沒有?今天付出愛了沒有?
演出結束,楊百翰的年輕人紛紛從台上走到觀眾席裏。杭州的年輕人一下和楊百翰之間擦出了友情、親情,擁抱、合影。
報載,台灣親民黨主席宋楚瑜5日抵西安時講,心靈相通一通百通。網友發言:和諧是正道。
楊百翰選擇了杭州,愛選擇了愛。
僅僅三個多月後,音樂劇在杭州已經不是“沽活家”,而是一種全球化。
這是8月29日的杭州大劇院。這裏正在舉行音樂劇《音樂之聲》的經典歌曲和造型秀大賽。參賽者是孩子。
我開始追星,我相信這些五六歲、十來歲的孩子個個能語出驚人。我問一個5歲女孩: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我期待著驚人之語。
老師。她說。
為什麼想當老師?
她媽媽插話:她說老師手裏有糖。
嗯?
不!她堅決地。可不,人家已經長大了。
因為老師中午可以不睡覺!她說:老師讓我們中班、小班,、大班都睡,可是她自己不睡覺!
我大笑。原來我期盼的這位明星還是個幼兒園的5歲孩子。
家屬和老師們,在台下為自己的孩子舉起各種牌子助威:“好樣的!”“你真棒!”“我們支持你!”“我們愛你!”“你是最棒的”那架勢好像今夏超級女聲的決賽。隻不過那些牌子,很多做得像幼兒園孩子的手工,或者有人幹脆就舉起氣球助威。
台上的參賽者一律講英語。一個小仙女上場了。一襲白紗蓬裙,一口粉嫩奶聲。她介紹自己6歲,介紹杭州是個多麼美麗的城市,她愛杭州。她還沒開唱,全場就鼓起掌來。她急急地冒出一句英語我聽不清,而全場已經爆笑。我問:那女孩講了句什麼?旁人笑:她說了句杭州話,她說怎麼就鼓掌了,我還要唱呢。
然後一位表演者,一上台一擺造型就引得滿堂彩。五六歲的精瘦女孩,白長褲外是一襲不規則的紅裙,頭上更用紅巾在腦後紮住。整個兒派頭像好萊塢片中的大明星。擺臀晃肩一回頭一轉身,走出滿台戲!動作之快,想必她體內裝了個馬達,馬達一開,動作自然來。臨走一個飛吻,更讓全場熱昏。
我到後台,“大明星”正和3個十來歲的大女孩坐在一起。她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藍色的眼影增添一份神秘。女孩們喀笑著,而她不苟言笑,抱臂不語,君臨天下唯我為大。我和那3個大女孩聊天,問及有誰演過《灰姑娘》,大女孩們都說沒演過。
“我演過。”“大明星”清晰地把聲音傳過來。
我回頭看她,依然藍眼微垂,並不屑看我,也不再多言。倒是那3個大女孩給我細說有一次怎麼怎麼的選拔賽,她勝出了。
“我打扮得最漂亮。”“大明星”又開金口。
後來知道她今天有點不高興,她說她上場走秀的整個過程沒有配上音樂。然而她身上太有戲了,觀眾們恐怕誰也沒想到缺了音樂。“我們幼兒園——”“大明星”又說。那口氣,好像在說:我們皇家舞劇院。
杭城這一代孩子,自信、自強而不怯場。我想起杭州人常說的一句話:創業在杭州。
又一個女孩上場,穿著白底碎花的短裙,披肩直發上,別著一朵小花。上台用英語介紹自己,講到5歲時,5個手指一張,十足一個洋娃娃。學英語的一個要訣,就是要敢於開口。或許,開口講英語也使孩子們都早早地大氣開放了。
這個“洋娃娃”的媽媽告訴我,她們家裏經常來德國人,“洋娃娃”總是主動上前和他們講英語。“洋娃娃”3歲開始在杭州的輔仁吉得堡學英語。杭州還有芝麻街電視係列講座,是國內引進美國芝麻街英語的第二座城市,還有少兒劍橋等,總有十幾種幼兒到少兒的英語學校英語班。全球化從娃娃開始。
杭州“愛樂天使”合唱團的女孩說,她們在西湖邊、在超市裏碰到外國人,都會上前招呼。“見什麼人都可以交流了!”
她們這兩年,去韓國、德國、香港、青島、澳門演出。她們講青島的時候,那口氣與講德國、韓國沒什麼兩樣。
全球化的孩子,眼界不一樣,眼光不一樣。
我問及大起來想做什麼。一個說當旅行家,說家裏已經給她攢了一大筆錢,那是她兩年的壓歲錢,有一萬多元呢,她要先去美國旅遊一次。又一人說喜歡當翻譯。我說口頭翻譯還是筆頭翻譯?
重要會議的翻譯。
國際會議?
是的。
去聯合國當翻譯?
好的。
那位擁有巨大壓歲錢的未來旅行家插話,說她爸爸也聘了名翻譯。“利潤還是蠻高的。”
我看她們個個身手不凡,不覺問:想不想再長幾年,也參加超女比賽?
不想。
我想起8月26日超女決賽後,超女冠軍李宇春的玉米(宇迷)杭城也有一大片。但是這幾位已經具有超女潛質的女孩,卻完全不為所動。
也許她們已經超越了超女。
台上最小的女演員,3歲。還是虛報的年齡,實足兩歲。媽媽是杭州人,爸爸是美國人。父母決心要使女兒從小就會雙語,所以把孩子從美國送回杭州,讓她融人杭州。這是天生的全球化小孩。
大賽規定是5歲到16歲的男孩女孩,不過架不住紛紛要求參與的年齡越來越小的報名者。又有一位兩歲女孩,叫劉遠村,主辦方讓她上了初賽,還上了杭州電視台生活頻道的《我和你說》欄目,繼而又上了中央電視台的新聞頻道。真是兩歲小超女了。
杭州大劇院的這場“小超女”賽,還要從保俶塔實驗小學一個小學生的電話說起。這個學生叫周陽。他聽說百老彙音樂劇《音樂之聲》9月要來杭演出,就打電話給大劇院:“我們能不能用一種很特殊的方式迎接美國孩子的到來?把西子湖畔小朋友的熱情和友愛傳遞給他們。”
杭州的城市口號是:“精致和諧,大氣開放。”一個大氣且和諧的城市,就有這樣熱情且友愛的孩子。杭州大劇院以杭式靈敏度,與少兒頻道一起舉辦了這場大賽。優勝者將在《音樂之聲》的新聞發布會上,用英語介紹杭州的風景、文化,陪伴美國小演員一起遊西湖。
從杭州大劇院回到住地,看到當天的《每日商報》。有篇報道叫《英語沙龍人人都來ABC》,講到迎接休博會的誌願英語普及行動,啟動方是共青團杭州市委和杭州市誌願者工作指導中心。我很吃驚小紅帽們(誌願者都戴小紅帽)從護綠、從清潔杭城等發展到外語普及了。報載一位退休老大媽很自豪地說:在我們社區,我的英語是第一名。她盼著成立休博會的翻譯誌願者隊伍。
我想起那位要到聯合國國際會議上去當翻譯的小超女。這一代,是杭州的明天了。
休傅會:休閑博覽會
薑長河:用好多個動作才能走完一米路的人,用好多倍的努力也能做完一件事
幾分鍾之前,我還不知道地球上有這麼一個小人物。可是幾分鍾之後,這個大千世界的一切都模糊了,都成了一片朦朧的布景。
而在這布景之前的人生舞台上,隻剩下這個人物一一個貨真價實的小人物。
剛才,我去配鑰匙:“同誌,鑰匙什麼時候能取?”
“一會兒就能取。”坐在縫紉機後邊的挺俊秀的青年說。我見慣了那些逢人三分火的營業員,所以,他這一句雖然平常,但卻溫文有禮的話,幾乎使我感動了。
縫紉機的右邊,安著一個配鑰匙的器件,他得站起來到右邊銼鑰匙。當然,這不到一米的距離隻需兩步就能走到了,這個“行動”在一刹那間就能完成,但是,好像現實生活也出現了慢鏡頭似的——他先是撐著縫紉機站起來(上帝!他的個頭像個歲的孩子,背部像載著一座小山似的隆起)。然後拄上雙拐,一步一步地挪到右邊,然後才架著雙拐站著,銼起了鑰匙。
我不忍看他,把頭掉向左邊,卻看見縫紉機上放著一本蔣孔陽的《美和美的創造》。我驚異了:像這種美學著作,一般讀者是不願問津的。這時,他拉開身旁的抽屜去取鑰匙的坯子。抽屜裏隻有一小塊地方擱著鑰匙,而在抽屜裏“稱王稱霸”的是塞得滿滿的書~(〈韓愈文選》、《德國古典美學》、《拉奧孔》、《孫子兵法新注》……這兒尚且有這些書,那麼他家裏呢?這個要用好多個動作才能走完一米路的人,顯然在借助於書本來擴展自己的視野。
“你喜歡讀書?”我問他,下意識地把聲音放輕了。大概是生怕傷害了他什麼。身上有殘疾的人,敏感。
“是的。”他頭也不抬地繼續銼著鑰匙,雙拐忠實地架著他那因為來回銼鑰匙而來回晃動的身體。
“你喜歡讀什麼書?”
“古代文論方麵的。”
“寫過什麼文章嗎?”
“寫過一篇關於陸機《文賦》的文章。”
“多少字?”
“不到一萬字。”
“花了多少時間?”
“一年多。主要是查資料費時間。我老得跑北京圖書館、首都圖書館。”
上圖書館?擠車?換車?上車?下車?我不由看看那奮力支撐著他的雙拐:“文章發表了嗎?”
“退了。”
“哦……研究古典文藝理論需要大量的積累,買這些書是很花錢的,你父母能幫助你嗎?”
“我爸爸是工人,早沒了。媽媽是家庭婦女“那你怎麼買書呢?”
“少吃一口嘛。”
我拿了配好的鑰匙,向附近一個自選市場走去。在自選市場買東西自然貴些,但是方便、節省時間。所謂“用錢買時間”。有了時間,可以讀書、鑽研……可是他呢?那個配鑰匙的青年能“用錢買時間”嗎?雖然他那麼需要時間!
人所能得到的機遇和條件相差這麼大啊!我的心裏像裝上了一隻攪拌器,把不安、不平、牽掛、同情等等心緒都攪在了一起,我渾渾噩噩地在街上買了點什麼,不自覺地又走到那個青年所在的勁鬆綜合修理部。
天陰沉著臉,任性地往滿街下了班的人們身上擲著雨滴。路人一個個低著頭、躬著腰急促地趕回家太。人人都背負著生活的重荷啊,如果再撞上什麼意外的災難,就像那個配鑰匙的青年……
突然,從哪兒響起了《我的太陽》那動人心魄的歌唱:
啊多麼輝煌,燦爛的陽光……
這首意大利名歌,令人回腸蕩氣,慨然淚下。涉世不深的青年唱不出這首歌蘊含的濃烈的愛,翻騰的情感,對理想的追求和博大的情懷。哦,明白了,是修理部的小青年在放哪位歌唱家唱的《我的太陽》的錄音。我走到修理部跟前,怎麼,竟然是他?是他!他架著雙拐麵朝大玻璃窗站著,他的身後,下了班的幾個小青年正“乖乖”地聽他唱。他那小小的身軀裏竟能發出如此恢宏的聲音,而且充溢著愛,充溢著力貴,充溢著陽光!我通過雨水(還足淚水?)隻能依稀地看到他那俊秀的臉。歌聲愈加昂奮了,我什麼也看不見了,隻感到陽光,陽光,陽光!
歌聲停下了,陽光隨著慢慢消逝的餘音也慢慢地消失了。周圍變得空寂,世界隻留下靜默,生命好像在片刻之間中止了,然後,我聽到了嘩嘩的雨聲,好像老天剛才也感動得忘卻了一切,現在才醒悟過來,嘩嘩地為他鼓掌了。
人間的造物主啊,你為什麼這樣不公平?這麼一個熱愛生命的人,你為什麼不給他一個健全的體魄?為什麼對他這麼吝嗇?
不過,我知道,這個用好多個動作才能走完一米路的人,用好多倍的努力也能做完一件事。
他叫薑長河。
老江:尋找冉阿讓
我出差回家第一個想見到的人是誰?
走下飛機,走上機場傳送帶,坐進出租車,然後就四環、三環地傳送著,終於看見了我最熟悉的那幢樓,又慣地順樓而下看見了一輛板車和一個人。如果說有的女人的肌膚水嫩如南豆腐,那麼這個人就像那暗黃而堅硬的幹絲。那幹絲長長細細的胳膊和細細長長的腿舞動起來,向我的車跑來。
我的心溫暖起來。我的腦子很可能還裝滿r在外地采訪的故事。此刻,“舞動的幹絲”一出現,我知道,這就是說,到家了。
“回來啦?”他笑著,總是這3個字。再沒有多一個的字。然後就麻利地張開五指幫我提起全部行李往樓裏走。我想起有一種叫什麼的海洋軟體動物,長著很多須一樣的觸角,好像我有多少行李他就有多少隻手。
我的雙腿有疾不能提東西。我每次回家第一個想見到的人,就是他,老江。
老江天天在我家那一帶蹬板車收購廢舊物品。每每我買點東西走到我家那街角,我的第一期盼是希望在我的視野裏出現“幹絲老江”。很遠很遠的,他看見我了。那“幹絲”舞動起來,直奔我跟前,抓起我所有的塑料口袋。這種時候,因為我不是從外地回來,便連“回來啦”那3個字也沒有了。隻有我喃喃地說謝謝,也不用多說,感覺中,他好像就是從我家裏出來在等著我的。
也有時候郵局通知我去取成箱的書。我請老江一起坐上出租車奔郵局。一位出租車司機看老江和我坐在一起,問他是你老爸?
後來,有3天不見老江,我很納悶。好像覺得老江在別的什麼區出了什麼事?3天後老江終丁出現了,但是變得更加暗黃和更加幹絲。一個人在這種時候最需要什麼呢?
老江!我遠遠地大聲地招呼他。想讓老江知道,朋友依然!我一直一直記著雨果的《悲慘世界》裏,冉阿讓偷了神父的一個燭台,神父發現後,追出來,把另一個燭台也送給他。從此把冉阿讓激發為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寫的人。
可是,老江的板車出現了一些日子後,再也不見了。如果他還在蹬板車,他一定會到我家這條街,這裏有他太多的熟人。或許他不想再見熟人?或許他病倒了?可是他五十兒歲也不至於呀?
或許?
從此我出差回到家門口時,再找不到我問家第一個想見到的人,可我還是還是想尋找冉阿讓。
黎家明:有意誌才有美麗
2002年12月7日發生了兩件事。一件,第52屆世界小姐的桂冠,被一位上耳其的陽光女孩拉茲拉阿金摘走;另一件事,是中央一台《新聞調查》欄目,采訪了黎家明。我本不知道黎家明是誰,誰是黎家明。而且看到這個欄目的時候,正好來一電話。所以開頭講了些什麼都沒聽見,但是不知怎麼我就被定格在電視機前了。
原來黎家明是個假名,被采訪者離家(“黎家”)出走,又近乎無望地希望能衝破黑暗迎來黎明。電視台特意把他的聲音和圖像做了技術處理,要讓他的父母都認不出他來。他最需要隱瞞真相的人,就是他的父母.這是聯結他和這個世界的最後的紐帶。
他不能再失去父母。此外他好像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因為,他是HIV攜帶者,俗稱艾滋病人。
本來他好好的,好好的父母,好好的工作。有一天工作太累了,有人裹脅他去喝酒。然後,然後,然後他醉後逞強“誰怕誰嗬”。近乎一念之差的荒唐,鑄成永遠相伴的渺茫。如果那天晚上不跟那人去就好了。如果那天不做那些事就好了。
如果。
沒有如果。
從此他經常夢見一些陰沉的色彩組成的洞,把他拖進去,拖進去。
他怕萬一哪天牙齦出血傳給親人,隻好離開家庭到另一個城市謀生。沒有想到,在那裏,一份不期的感情出現在他的身邊。他隻好又遷往別的城市。
每次給媽媽打長途,“媽媽,你好嗎”就這一句,他要先練習好多回,要練出快樂的感覺,要像調弦那樣把語音調到與以前一樣。
“以前”,那是另一個撻界了。那個世界美好的東西太多了,多得都被他忽略了。現在他覺得草那麼綠,雨那麼美,他濃縮地感受一切一切,感受一花一草生命的美麗。生活足這樣地美麗。十耳其姑娘阿金戴上世界小姐桂冠的瞬間,真是陽光燦爛。
不過,任何美麗的背後,都是不懈的努力,是堅強的意誌。阿金出眾的氣質,是她多方麵的造詣,包括長笛、芭蕾、遊泳、繪畫、肚皮舞等等修養的總和。今年世界小姐評選的口號是:美麗和有意誌才有美麗。
有意忐就不會有高危性行為和高危暴力行為。近年國際上太多高危行為,但是中國堅定不移地認定發展是第一要務,中國今年終於第一次成為世界t吸收外資最多的國家(12月8日《新聞聯播》報道),成為外資著陸的首選目的地。借用一句常用語:明天會更美好。
黎家明用自己的故事寫了本書:《最後的宣戰》,希望世人離開高危行為。我沒有見過這本書。我隻是祈願有一天他能回家,能迎接他期望的黎明,祈願世界回響同一個旋律:美麗與意誌。
王蒙:在任何境遇下,把學習的觸角伸向任何方麵
之一:在任何境遇下,把學習的觸角伸向任何方麵
我近期一個人流落江南,偏偏夢溪幾次來電要我去青島。我真是不知“驢”(如)何是好。夢溪說那是王蒙60年的創作研討會啊!我說王蒙寫了60年啦?王蒙今年是69歲呀。夢溪在電話線那頭掰著腳趾頭算減60等於多少,嘴裏還念念叨叨的,終於算出是創作生涯50年。
我認識王蒙是二十多年前,上世紀80年代初,那時候是北京作協的極盛時期,每次開會三十來個作家濟濟一堂。有次會議休息時王蒙笑指我:祖芬一開會就沒精神,我一講話她就來神了。
一點兒不錯一開會時我總坐在後邊,隻要王蒙一發言,我就伸長脖子越過三十來個腦袋去對準那個最機智的腦袋。好像光用耳朵接收還怕接收不全,還要用眼睛同步接收——雙管齊下,確保接收最大化。
一晃二十多年。
今年和王蒙又同在一個小組裏開政協會,第一天小組會幾位委員紛紛講及老委員如何有名等等。王蒙顛覆地說:“對不起,老的不去,新的不來。我覺得很慚愧,我比政協委員平均年齡大。我隨時準備下屆不當委員。20年前就有人宣布我過時了,而且每年宣布一次。(笑)我過時了,也用不著每年宣布一次呀。(又笑)”王蒙講到這兒,有委員插話講王蒙這一生如何不易。王蒙淡淡一揮手:“俱往矣,不足一提。而且還都是化險為夷,遇難呈祥。”
看王蒙這神情,我不知怎的想起了徐誌摩的詩句: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王蒙這“不值一提”,至少包括了新疆的16年。
沒有人不知道王蒙聰明。但在這聰明之上的,是寬容,是對他腳下這方土地的深愛。他曾經很得意地講起他在新疆時,在麥子地邊的廣播喇叭裏,用維語朗讀《紀念白求恩》。
幾次聽到王蒙講及新疆都是快樂的,學到了這學到了那的,倒好像那年頭送他去新疆公費留學似的。
假如,在任何境遇下,都可以把學習的觸角伸向任何方麵;假如,在任何年齡段都孜孜不倦;假如,五六十歲的人又嫌拚音輸入太慢改學五筆字型;假如,六十幾歲的人還要天天6點多鍾起床強化英語聽力,那麼這個人必定會成為——王蒙。
假如一個人,先給他戴右派帽子,再把他放到新疆,再當摘帽兒右派,再當作家兼部長,再當前部長,再當文學先生,那麼這個人隻有——王蒙。
和王蒙在一起,他負責講,我負責笑。我笑,不僅是因為他的幽默,還因為他的天真。今年他那本《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學》一直高居暢銷書的排行榜,那麼多人喜歡領悟他的人生感受,我卻更喜歡感受他的天真。雪村剛剛出頭的時候,有一次席間不知誰講起了東北人。我說“東北人都是活雷鋒”。王蒙眼睛一亮,好像知道了小孩子才知道的好玩事情。他考我:Whois雪村?
我說雪村寫的那本自述上有個檔案,上寫“本名:不詳”。“雪村是誰誰誰的孩子。”王蒙講了一個我當然知道的作家的名字。這個名字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僅是2001年,他的兒子的名字一下子被更多的人知道了。
王蒙唱起了《東北人都是活雷鋒》:“老張開車去東北,撞了。肇事司機耍流氓,跑了。來了一個東北人,送到醫院縫5針,好了。俺們這旮都是東北人……翠花,上酸菜!”
聽前文化部長像街頭混混那樣地學唱流行歌,夠顛覆。
王蒙在生活裏隨處發現可笑的、可愛的、有趣的、好玩的事,再用他的嘴一加工,你就等著哈哈吧。今年全國政協會上選副主席,不知怎麼張賢亮“改邪歸正”榮獲副主席的一票提名。會後王蒙對張賢亮說:你那一票是我投的。張賢亮說:肯定不是你!王蒙一下把他套牢:你怎麼能肯定知道不是我?那隻能說明那一票是你自己投的。
與王蒙鬥嘴,大都凶多吉少。
“9一11”剛過不久,王蒙便勇敢地飛赴美國。美國機場戒備森嚴,從乘客隊伍裏扣下兩人再作重點盤問。其中一人是我們的王蒙。
我說為什麼會是你呢?王蒙,一個隻會把智慧訴諸文字的人,一個播灑文明的人,怎麼會有恐怖分子的嫌疑呢?
王蒙笑又略帶嚴肅,說他很高興被認為不老,還能給人帶來恐懼。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或許會抱怨,會生氣。但王蒙笑對人生,難得的極其健康的心態。我不知道健康的心態和健康的體態有沒有相應的聯係。不過王蒙年複一年不論冬夏地遊泳,或許確是成就大事業的要素?
王蒙還住在四合院時,有一次我對他說你家進門的院子這麼大,其實可以砌一個遊泳池。他說那麼客人一進門先換遊泳褲?
我不知道王蒙除了非遊泳不可之外,對物質世界還有什麼欲望?前幾年他搬進樓房,他和瑞芳非常滿意。新居的房間是不少,不過他們考慮到孩子們和孩子們的孩子們節假日要來,總之王蒙如何地是大而又大的作家,他的寫作間實在是小而又小。一圈書櫃中間,塞著兩台電腦和一個王蒙。我覺得王蒙實在把自己縮得太小了。王蒙說:“我就是打工的。”
這麼說的時候,他一派真誠。
這世界上,想到某些人的時候,總有一份感動。
王蒙經常出訪各國,就是不願在外邊太久。雖然那裏也有很多朋友,也有不少收獲。他說那可能是五十絲三十縷,或者八十絲四十縷。而中國對於他,是一千絲和一萬縷。
他總惦著回來“打工”。
現在流行簡約主義,簡單生活,而王蒙的寫作間,不是簡約,不是簡單,是幾近簡陋。也許,人在某一方麵特別強大了,總有另一方麵特別弱項。
我不記得我為什麼問王蒙他屬什麼。王蒙說:“狗。”他清晰而準確地發了這個單音後,慚愧地笑笑說:很抱歉,本來想屬得雅_點的。
之二:作家裏的作家
這個論壇是青島海洋大學舉辦的。寫著《科學人文未來》的大屏幕,好像用海水塗上了海藍。繞場一圈的一張張科學家和作家的照片,也是用海浪卷起。會場中間擺放的綠葉、鮮花,倒像海底植物。而我,而我們,好像是海洋世界裏的魚。整個會場被前來聽講的大學生們圍住,好像在觀看海洋世界的斑斕,看思想的遊動和穿梭。
有作家認為科學是冷冰冰的,便有科學家站出來說:我的溫柔指數比較高。當然,科學家可以非常理性地證明月亮就是一塊大石頭。但是更從愛因斯坦的E一MC2講到牛頓的F=MA,從達爾文到華來士,從地球構造到和諧發展,從深空控測到轉型時代,從純粹科學講到射雕英雄。對,科學家們幾乎都讀金庸的作品。有位科學家說,有一回開學部委員會,會議結束下暴雨,大家都回不去了,他想去看看老前輩。敲門敲不開。門開後才發現前輩剛才奮不顧身地進入了金庸的武俠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