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就是天堂
天堂往往被神話故事描繪得雲遮霧繞、虛無縹緲,沒有綠色和人間煙火。我所經曆過的天堂恰恰相反,那裏是一片綠色,而且是一種生機勃發的翠綠,富有神奇的誘惑力和征服性……差不多人人都有.過這樣的天堂―那就是童年。
童年的色彩就是天堂的顏色,它為人的一生打上底色,培育了命運的根基。因此隨著年紀的增大,會更加想往能再次躲進童年的天堂。
我兒時的冬季是真正的冰天雪地,沒有被冰雪覆蓋的土地被凍得裂開一道道很深的大口子。即使如此,農村的小子除去睡覺也很少呆在屋裏,整天在雪地裏摸爬滾打。因此,棉靴頭和襪子永遠是濕池波的,手腳年年都凍得像胡蘿卜,卻仍然喜歡一邊啃著凍得棒硬的胡蘿卜一邊在外麵玩耍:撞拐、彈球、對汰……
母親為防備我直接用棉襖袖子抹鼻涕,卻又不肯浪費布做兩隻套袖,就把舊線襪子筒縫在我的襖袖上,像兩隻毛烘烘的螃蟹爪,太難看了。這樣一來,我抹鼻涕就成“官”的了,不必嘀嘀咕咕、偷偷摸摸,可以大大方方地隨有隨抹、左右開弓。半個冬天下來,我的兩隻襖袖便鎳明瓦亮,像包著鐵板一樣光滑剛硬。一直要到過年的時候老娘才會給我摘掉兩塊鐵板,終於能看見並享受到真實而柔軟的兩隻棉襖袖子。
春節過後,待到地上的大雪漸漸消融,最先感知到春天訊息的反倒是地下的蟲子。在場院的邊邊角角比較鬆軟的土麵上,出現了一些綠豆般大小的孔眼,我到陽坡挖一根細嫩的草根伸到孔眼裏,就能釣出一條條白色的麥芽蟲,然後再用麥芽蟲去捉鳥或破冰釣魚。鳥和魚並不是那麼容易捉到,作為一種遊戲卻很刺激,極富誘惑力,年年玩兒,年年玩兒不夠。
二月二“龍抬頭”之後,大地開始泛綠,農村就活起來了。我最盼望的是榆樹開花,枝頭掛滿一串串青白色的榆錢兒,清香、微甜,可生吃,可熬粥,可摻到糧食麵子裏貼悖悖,無論怎麼吃都是美味。農村的飯食天天老一套,能換個花樣就是過節。這個時候又正是農村最難過的時候,俗稱“青黃不接”―黃的(糧食) 已經吃光,新糧食尚未下來。而農民卻不能不下地幹活了,正需要肚子裏有食,好轉換成力氣……
一提到童年的天堂,就先說了這麼多關於玩兒和吃,難道天堂就是吃和玩兒?這標準未免太低,也武沒出息了,讓現在的孩子無法理解。現代商品社會物質過剩,食品極大地豐富,孩子們吃飯成了家長們的一大難題,家家的“小皇帝”們常常需哄著嚇著才肯吃一點。在我小的時候,感覺肚子老是空的,早晨喝上三大碗紅薯粥,小肚子鼓鼓的,走上五裏路一進學校,就又感到肚子癟了。可能是那個時候農村的孩子活動量大,平時的飯食又少葷腥多粗糧,消化得快,肚子就容易餓。容易餓的人,吃什麼都是享受,便覺得天堂不在天上,生活就是天堂。而腦滿腸肥經常沒有饑餓感的人,饑餓也可能成為他們的天堂,或是通向夭堂的階梯。我記得童年時候每次從外麵一回到家裏,無論是放學回來,還是幹活或玩耍回來,第一個動作就是整摸吃的,好像進家就是為了吃。俗雲:“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會過日子的人家都是將放幹糧的籃子高高懸於房頂,一是防兒,二是防狗。這也沒關係,在家裏找不到吃的,就到外麵去打野食,農村小子總會想出辦法搞賞自己的肚子―這就是按著季節吃,與時俱進。
春小麥一灌漿就可以在地裏燒著吃,那種香、那種美、那種富有野趣的歡樂,是現在的孩子吃任何東西都無法比擬的。進入夏、秋兩季,地裏的莊稼開始陸續成熟,場院裏的瓜果梨桃逐漸飽滿,農村小子天天都可以大飽口福。青豆、玉米在地裏現冊現燒,就比拿回家再放到灶坑裏燒出來的香。這時候我放學回到家不再直奔放悖悖的籃子,而是將書包一丟就往園子裏跑,我們家的麥場和菜園子連在一起,被一條小河圍繞,四周長滿果樹,或者上樹摘一口袋紅棗,或者找一棵已經熟了的轉蓮(向日葵),冊一口袋轉蓮子,然後才去找同伴去玩兒,或按大人的指派去幹活,無論是玩兒或幹活,嘴是不會閑著的。
甚至在鬧災的時候,農村小子也不會忘記大吃。比如鬧蝗災,蝗蟲像咫風攪動著飛沙走石,鋪天蓋地, 自天而降。沒有人能明白它們是從哪裏來,怎麼會有那麼多,為什麼沒有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一露麵個個都是因猛的大螞炸,就仿佛是烏雲所變,隨風而來,無數張黃豆般大的圓嘴織成一張摧枯拉朽的絕戶網,大網過後莊稼隻剩下了光杆,一望無際的綠色變成一片白禿禿。大人們像瘋了一樣,明知無濟於事,仍然不吃不喝沒日沒夜地撲打和煙熏火燎……而孩子們對蝗蟲的憤怒,則表現在大吃燒螞炸上,用鐵鍁把螞炸鏟到火堆上,專吃被燒熟的大螞炸那一肚子黃子,好香!一個個都吃得小嘴漆黑。
當然,農村的孩子不能光是會吃,還要幫著家裏幹活。農村的孩子恐怕沒有不幹活的,可能從會走路開始就得幫著家裏幹活,比如曬糧食的時候負責轟雞趕鳥、大人幹活時在地頭守著水罐等等。農村的活兒太多太雜了,給什麼人都能派上用場,孩子們不知不覺就能頂事了,能頂事就是長大了。但,男孩子第一次下地,還是有一種榮譽感,類似西方有些民族的“成人節”。我第一次被正式通知要像個大人一樣下地幹活,大概是五六歲的時候,我記得還沒有上學嘛,提一個小板凳跟母親到胡蘿卜地間苗。母親則挎一個竹籃,籃裏放一罐清水,另一隻手裏提著馬紮。我們家的胡蘿卜種在一片玉米地的中間,方方正正有五畝地,綠茵茵、齊刷刷,長得像蓑草一樣密實。我們間苗從地邊上開始,母親坐在馬紮上一邊給我做樣子,一邊講解,先問我胡蘿卜最大的有多粗,我舉起自己的胳膊,說最粗的像我的拳頭。母親就說兩顆苗之間至少要留出一個拳頭的空當,空當要留得均勻,但不能太死板,間苗要拔小的留大的……
許多年以後我參軍當了海軍製圖員,用針頭在圖板上點沙灘的時候,經常會想起母親給我講的間苗課,點沙灘就跟給胡蘿卜間苗差不多,要像篩子眼兒一樣點出規則的菱形。當時我最大的問題是坐不住屁股,菊漁羊勁一過就沒有耐性了,一劊}浦著,一會站起來,一會兒喝水,喝得肚子圓鼓鼓的又不停地撒尿……母親後來降低條件,我可以不幹活但不能亂跑,以免踏壞胡蘿卜苗。於是就不停地給我講故事,以吸引我坐在她身邊,從天上的星星直講到地上的狗熊……那真是個幸福的下午。 自從我能下地野跑了,就很少跟母親這樣親近了。
小時候我幹得最多的活是打草,我們家有一掛大車,架轅的是牛或者騾子,還有一頭黑驢,每到夏、秋兩季這些大家夥們要吃的青草大部分得由我供應。那時候的學校也很有意思,每到天熱,地裏家裏活兒最忙的時候,也是我最願意上學的時候,學校偏偏放假,想不幹活都不行。夏天青草茂盛,打草並不難,難的是到秋天……
秋後遍地金黃,金黃的後麵是幹枯的白色,這時候的綠色就變得格外珍貴了。我背著筐,提著鐮刀,滿窪裏尋找綠色―在長得非常好的豆子地裏興許還保留著一些綠色。因為豆子長高以後就不能再鋤草了,好的黑豆能長到一人高,枝葉繁茂,如棚如蓋。豆子變黃了,在它遮蓋下的草卻還是綠的,鮮嫩而幹淨。秋後的嫩草,又正是牲口最愛吃的。在豆子地裏打草最苦最累,要在豆秧下麵半蹲半爬地尋找,找到後跪著割掉或拔下。嫩草塞滿了把,再爬到地外邊放進筐裏,然後又一頭鑽進汪洋大海般的豆子地。
我隻要找到好草,就會不顧命地割滿自己的筐。當我彎著腰,背著像草垛般的一筐嫩草,迎著輝煌的落日進村時,心裏滿足而又驕傲。鄉親們驚奇,羨慕,紛紛問我嫩草是從哪兒打來的?還有的會誇我“幹活欺”!(滄州話就是不要命的意思)我不怎麼搭腔,像個凱旋的英雄一樣走進家門,通常都能得到母親的獎勵。這獎勵一般分兩種:一種是允許我拿個玉米餅子用菜刀切開,抹上香油,再撒上細鹽末。如果她老人家更高興,還會給我二分錢,帶上一個焦黃的大餅子到街裏去喝豆腐腦。你看,又是吃……但現在想起那玉米餅子泡熱豆腐腦,還香得不行。
我最悅頭的活兒是拔麥子、打高粱葉子和冊棒子。每當我鑽進莊稼地,都會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弱小和孤單。地壟很長,好像比赤道還長,老也看不到頭。我不斷地鼓勵自己,再直一次腰就到頭了。但,腰直過十次了,還沒有到頭。莊稼葉子在身上臉上劃出許多印子,汗水私住了飛蟲,又攪和著蛛蛛網,弄得渾身粘糊糊、緊繃繃。就盼著快點幹完活,跳進大水坑裏洗個痛快……令我真正感到自己長大了,家裏人也開始把我當大人用,是在一次鬧大水的時候。眼看莊稼就要熟了,突然大雨不停,大道成了河,地裏的水也有半人深,倘若河堤再出毛病,一年的收獲將頃刻間就化為烏有。家裏決定冒雨下地,往家裏搶糧食,男女一齊出動,頭上頂著大雨,腳下踩著齊腰深的水,把半熟的或已經成熟的玉米棒、高粱頭和穀子穗等所有能槍到手的糧食,冊下來放進直徑近兩米的大筐籮。我在每個筐籮上都拴根繩子,將繩子的另一端係在白己腰上,浮著水一趟趟把糧食運回家。後來全身被水泡得像白蘿卜,夜裏我睡得像死人一樣,母親用細鹽在我身上輕輕地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