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均
黑格爾關於中國民族史詩問題說過一段引人注目的話:“中國人沒有民族史詩,因為他們的觀照方式基本上是散文性的,從有史以來最早的時期就形成一種以散文形式安排的井井有序的曆史實際情況,他們的宗教觀也不宜於藝術表現,這對史詩的發展也是一個大障礙。”(《美學》第三卷)黑格爾首先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然後才是一個偉大的美學家。他觀照藝術的思維方式深刻辯證而簡潔,且充滿獨到。絕不能認為像黑格爾這種曠世哲學大師對中國的曆史、文學和藝術一無所知。黑格爾是一個全知學者。他說的下述一點非常深刻而符合曆史:中國的曆史發展、改朝換代的形式真像是以散文形式安排得那樣井井有條,這對於中國文化的第一個重要影響就是使中國成為世界各國中最具連續性也最具龐大的真實文字曆史記載的國家。中國的史書,如《史記》之屬,便成了中國獨有的散文性“史詩”,所以魯迅稱《史記》為“無韻之《離騷》”。其他斷代史,亦大抵如此。中國各朝斷代史除了不具備詩韻和分行(當然還有含蓄)之外,在一切方麵,如它的英雄傳記式的人物特寫、複雜的曆史故事情節(裏麵充滿了哲學和變數)和龐大無比波瀾壯闊的戰爭場麵等等都是史詩性的,還有就是它那獨具的史傳體極端優美、精練的文字。中國曆來文史不分家,主要依據之一即在於此。但是,這並不能說明中國就有了傳統美學意義上的史詩(像《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還有一點,黑格爾也說得很獨到,那就是中國傳統的宗教觀對史詩發育的障礙。這個“宗教”,它的概念涵蓋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很大一部份內容,比如在中國曆史上占主要地位的儒教、道學等等都在限製人的想象,試想如果一個詩人,他得處處想著“非禮勿動”,處處想著“子不語怪力亂神”,處處想著中庸(中正中致中行中和等等),他的思維怎麼才能像劉勰說的那樣“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裏”呢?又怎能“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呢?又怎敢逾雷池一步,去展開真正大膽的藝術想象呢?孔教不僅桎梏了中國的科學技術思維,也桎梏了中國的史詩發展。我們要發揚的傳統文化的精髓,絕不是此類。但是黑格爾當年沒有看到的東西並不等於沒有存在過,特別是少數民族的史詩,近20年來才真正挖掘出來。但漢族的英雄史詩至今未見。黑格爾說的是一般原理,突破傳統文化所具有的障礙性而得以發展的,像藏族的《格薩爾王傳》、蒙古族的《江格爾》、和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那樣的漢族長篇史詩也許還有待於挖掘(這實在是一個沒有根底的推論)。也許正是有感史詩這個問題的嚴正性,張承源在這本文學評論集中對此作了專門研究,對各民族詩歌的曆史發展及現狀,對史詩問題等都表述了個人的見解。在這一點上,作者通過大量的、特別是少數民族詩歌創作的狀況,對中國詩歌的特征作了研究和分析,對於黑格爾提出的命題,把它放大到漢族以外的全民族方位上考察,作了明確的回答。我讀本書,第一個印象就是作者把眼光從漢族文學創作擴大到少數民族文學,而且對此長期關注、研究,樂此不疲,所掌握的資料,可謂學識淵博,本書作者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專家。他專門回答那些難以回答的問題,如黑格爾“猜想”之類。讀這本書,我不得不膺服於作者關於少數民族文學方麵擁有的巨大學識和對問題的精辟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