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從身上掏出一條哈達,躬身敬獻上來。
大概看出了魏克的驚訝,他講起了自己的身世。他叫次成,因為擔任百戶頭人職務,大家都叫他甲本次成。他家是寺廟的差巴戶。原來的百戶頭人是次成的阿哥,他管轄4個村莊。後來大批西藏地方軍如野狼般來到此地,派差派款無惡不作,弄得大部分人家斷了糧食。百姓逃了,差稅不減,逼著小頭人們照樣繳;繳不上就挨皮鞭,坐黑牢,財產充公。英國人福特來了以後,烏拉差役比牛毛還多,催得又急。有一天,次成的阿哥因烏拉催不齊,支差去得晚了點,福特大怒,喝令西藏地方軍把他捆起來打皮鞭,直打得皮開肉綻,渾身血肉模糊,肋骨也斷了好幾根,被鄉親們馱回來後,沒過多久就含冤死去。
阿哥的胸中一定憋著一股氣。他死不瞑目。這個社會為什麼不讓人好好地活下去?甲本次成想不出個所以然。他猶如被關在一個密不透風的黑房子裏,夜間常常被窒息的感覺憋醒。他想用雙手砸碎這黑暗的世界,卻又無能為力。解放軍讓這黑暗崩裂了。
次成還說,阿哥冤死後,他再也不想給官家當差了,東躲西藏還是不行,領主的命令猶如滾下山的石頭、射出去的箭一樣不可收回。甲本次成的帽子還戴在他頭上。但他做夢都想給阿哥報仇,趕走妖魔般的西藏地方軍。
手中緊攥著刀柄,甲本次成淚花閃動。
他說:“前幾天,西藏地方軍從金沙江邊敗退下來,更像瘋狗一樣亂搶東西亂派差役。為了保護鄉親不再遭劫難,我躲了起來,他們就無法派差了。當然,如果被逮住,不砍頭也要剁腳挖眼睛。以前我也用這種辦法抗過差,結果被打了好幾回。金珠瑪米,求求你們,快打到昌都去,別讓老百姓吃苦了!”
魏克心中滾過一陣陣熱流。他知道,次成他們是趕了兩天一夜路才找到解放軍的,如果遇上西藏地方軍,他們就沒命了。渡河在即,魏克簡短地向他們宣傳了政策,並把各種進軍文告給他們各發了幾份。甲本次成等人飛身上馬,說要趕回去做些準備,好迎接親人解放軍。
過了紮曲河,一條騾馬大道沿河直達昌都。部隊卻斷糧了,戰士一走路就眼冒金星。有的戰士昏倒在地,醒來抓幾把雪填進嘴裏,爬起來又搖搖晃晃往前走。有人一邊走還一邊做著夢。黎明時分,部隊走到一個村莊,遠遠看見村頭有黑鴉鴉的一群人。走近一看,原來是甲本次成等人帶領本村百姓在村頭迎候。路兩旁,擺著盛滿圓根的柳條筐,皮口袋裏裝滿了新磨的糌粑,銅壺裏裝著滾燙的鮮奶和酥油茶,還有雞蛋等等。甲本次成手捧哈達,站在路當中。
藏胞們不由分說,搶過戰士的碗和茶杯,往裏倒奶倒茶。
魏克問甲本次成:“你怎麼知道我們斷糧了?”
次成狡黠地眨眨眼:“有沒有雨隻消看天上的雲,有沒有鹿隻消看水邊的腳印;你們糧食口袋都空著,又沒有馱子,不餓飯又能怎樣!”
部隊研究決定:優價付給大洋,買下全部食品分發到各班。群眾手捧大洋,有的拿到額頭上碰,有的吹口氣放在耳邊聽回音,有的哭得眼淚鼻涕流到了一起。
軍情緊急,部隊吃過東西,繼續前進。甲本次成死活不讓,說了無數好話要留部隊住一宿。他緊緊拉著魏克的手,熱淚漣漣,仿佛一夜之間,他們就成了生死之交。部隊走出很遠了,甲本次成還站在村頭的高坡上,惆悵而又留戀地張望著,他立在那裏,站成一棵老樹。
從此以後,每過一個村莊,都有群眾迎候,獻哈達,送食物。解放軍的各種告示被貼在醒目的地方。顯然,這都是甲本次成的安排。
後來,部隊解放了昌都,但仍處於斷糧狀態。有一天,甲本次成風塵仆仆地趕來了。送來五頭犛牛,二十多隻羊,說是要慰勞解放軍。司務長要算錢給他,他生氣了,臉紅脖子粗地說:“我不是為錢才來的。我們是朋友,金珠瑪米都在挖地老鼠洞裏的糧食過活了,我這個朋友還能吃下飯?要給錢,就是看不起我。”吵鬧聲引得一大堆戰士來圍觀。大家再三向他解釋之後,照價付了款。其實,甲本次成家裏也不富裕,他家的房子很破舊,樓下養牲畜樓上住人,裏麵沒什麼陳設。妻子和兩個兒子身穿打滿補丁的衣服。最尊貴的客人來了家裏也隻有粗糌粑和酥油茶。就在這種情況下,他等辦了那麼多東西慰問部隊,足見情意有多重!
即使把自己獻出去,他也要換來一個光明照耀的社會。
正因為有如此廣大藏族群眾的支持,昌都戰役才取得了勝利。人心的向背,也決定了西藏曆史發展的大體趨勢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