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日,素舟走進英達男校,麵容清雅,著淡色改良旗袍,像一朵輕雲。
有眉眼英挺的學長過來搭訕。而她隻微微一笑說:“我找葉正清。”
葉正清,全校的風雲人物,無人不識。
彼時,中部五省鬧饑荒,消息傳到蘇杭這邊,葉正清發動了惠達院的男女兩校創辦了賑災會。素舟到來時,從窗格中望見一身中山裝的他,正伏在辦公桌上寫著幾張大字報,壓低的眉眼透著股深邃,甚是英俊。
素舟就在那一瞬間失了神。
直到一雙手為他遞來瑩白的紙,她才注意到他身旁還站著閔思妍,藍衫玄裙,正含笑著研墨,頓時放慢了腳步。
誰知閔思妍卻一眼瞅見了她:“喲,表哥快別寫了,素舟來了,穿得可真漂亮。”
語氣裏不乏嘲諷。
葉正清停了筆,略帶驚喜地輕喊,素舟。
然後又仿佛恍然地說:“哦,這次賑災,思研剛好負責女校那邊的事務,過來找我商量些事情。”
那話裏,竟帶著解釋的意味。
素舟施施然走進門來,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說,大少爺,聽說你們最近要開募捐會,我來捐些東西,也好為災區做些貢獻。
小布包裏是一隻細銀鐲子和一些刺繡精美的女紅。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卻是她能拿出的所有財物。
閔思妍輕嗤一聲:“素舟,這些小布爾喬亞的東西怎麼行。”
葉正清忙把她拉到一邊:“素舟你別生氣,你也知道思妍是我表妹,打小大家都把她寵壞了。”
素舟咬著唇。
什麼表妹,不過是遠房親戚,毫無血緣。可是因著閔家是當地的知事,葉家遷移到清縣後做的又是煙草生意,處處要仰仗閔家,於是兩家自然熟絡起來。
說到底,她隻是葉府管家的女兒,處處遭閔思妍的擠兌。
閔思妍又說:“對了,素舟,你不是不少煙卡嗎?不如都捐出來,說不定有喜歡收藏的,能給賑災會多捐些善款。”
“不行!”
素舟冷著臉,斬釘截鐵,說完便轉身向外走去。葉正清忙追出來,討好地笑:“素舟,不捐煙卡就不捐,不過這些東西都是你的心意,我可要留下。”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扯著那個小布包的邊角。素舟臉一紅,便鬆了手。
【二】
她並不是舍不得幾張煙卡,隻不過,每一張都粘著過往的碎片。
孩提時,小小的素舟喜歡伏在爹爹的膝上,仰頭看他和葉老爺生意場上論英雄,意氣風發,不時瀟灑吸一口煙,吞吐青色的煙霧。
每包煙裏都有一張印刷精美的煙卡,集齊一套就可以換一包煙。小孩子哪懂得這些,隻是看卡上的圖畫好看,便向大人們討了來。於是那些印著古裝仕女或是虯須英雄的卡片,都成了她兒時的慰藉。
葉正清那時已是一副小大人的做派,從葉老爺那裏得來的煙卡悉數送了素舟,看她開心地拍著巴掌,自己也止不住樂嗬。他本就生得好,加上笑意盈麵,看上去更是俊秀。
不過有一次,素舟發現葉正清偷藏了幾張煙卡沒有給她。
那些煙卡上都印著旗袍佳麗,一個個優雅凝睇,笑容明媚。一看就知道受過高等教育,出身良好。
素舟想,原來,他喜歡的是這種女子。
於是從那時,她便纏著爹爹鬧著要讀書。本來她是可以和閔思妍一樣去讀一個女校的,可是爹爹卻在前年暴亡,葉老爺念及爹爹這些年在葉府做管家勞苦功高,才主動收留了素舟。
如今她寄人籬下,哪裏還敢提讀書的事呢?
思及此,素舟微歎了口氣,加快了步子去葉太太的院子。未進門,就聽到屋內傳來葉太太略帶倦意的聲音:“素舟這孩子哪去了?坐了大半天,也不知道來揉揉。”
她忙端了茶進門,恭敬地喊了聲:“太太。”
屋子裏,葉太太和一個衣著矜華貴的瘦臉婦人坐著,素舟認出她就是知事夫人,閔太太。
葉太太微側了臉,淡淡地說:“素舟,閔太太和閔小姐今兒要在我們這用餐,你可要吩咐廚房那邊仔細點,尤其是閔小姐,幾日前就說要吃你做的牛肉湯。”
閔太太抿唇笑道:“偏生我們都怕上火,不愛吃這牛肉湯,每次都要給思研單做,真是叨擾葉太太了。”
“瞧瞧,一家人說什麼客套話!”葉太太一臉諂媚地說,“閔知事前些日子還給老爺介紹了一個大客戶,是葉家的福星,我們巴結著還來不及呢。”
官家有權,商家有錢。官商勾結在一起,無非是官家用自己的關係網為商家鋪路,商家拿銀子和笑臉來納貢罷了。
素舟不想再聽,行了禮,便退到廚房裏,開始洗牛肉,做料包,熬起湯來。
遠遠聽見院子裏起了歡聲笑語,她知道,是葉正清和閔思妍回來了。
胸中不知什麼地方狠狠疼了起來,素舟頓時靡靡的,隻得遣了一個叫月如的丫頭將燉好的牛肉湯端出去,自己隨便熱了些殘羹冷飯。
每次都是閔思妍。
要吃她親手做的牛肉湯,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倒不是閔思妍愛吃,她隻不過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素舟——即使她在葉府裏不用勞頓,也終究是個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