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舍曹舊事(1)(1 / 3)

(一)

我一直喜歡姨媽家——印象裏那個一直流浪的家。

就像一片隨水流動的樹葉,幾乎每年姨父都要流動一次,從這個鄉村小學到那個鄉村小學,做校長,或是做著老師。相應的,那個小小的家也就搬動一次。我的姨媽、表姐和表弟也就如一隻隻居無定所的候鳥不停地隨著姨父遷移著,他們前年還在二裏之外的北戈堡,去年卻又到了我外公所在的地方,上半年才調到了卞家堡,下半年卻又調到了十多裏外的王家堡。姨父好像對這樣頻繁的調動絲毫不以為意。除了教課,他關心的是每天一包的大前門香煙,三兩杯小酒,中午必不可少的紅燒肉。他還愛蒔弄一些花花草草,他愛吃煮南瓜、嫩玉米棒子、山芋。誰都不能否認姨父是個會享受生活的人,但這都需要錢,所以姨父教課之餘會找些活兒來幹,比如糊紙盒、製作玻璃匾(他製作的玻璃匾有文化氣,一掃過去鄉間工匠製作的八仙壽星玻璃匾之類的俗氣,鄭板橋的竹石四條屏、黃山迎客鬆、書法條幅等都是他的製作內容,銷路好得讓人奇怪,而學校對他的這些私活也不聞不問)。他愛吃那麼多東西,卻從來不動手——都是姨媽做的,姨媽做的菜是真好吃,姨媽做的菜和母親做的菜都源自外婆,但卻是兩種不同的風格。母親做的菜我吃得很多,比如鹹菜燒小魚,比如肉燒芋頭、燉茄子、毛豆米子熬鹹菜、絲瓜豆腐等等,有滋有味,常吃常新,但姨媽的菜就不一樣了。姨媽做的菜給我一種奇特的感覺,比如她紅燒魚時會放上些許的紅椒絲,煮豇豆時會加些肉汁、辣椒醬等,她做的很多菜都有些辣,有一種刺激蘊涵其中——我喜歡那種微微的刺激。姨媽的菜我隻有在寒暑假才能放開吃——在那個時候,我就長住到姨媽家,和我那同齡的表弟打打鬧鬧,然後一起跟在表姐後麵屁顛顛地到處玩,看那麼多圖畫小人書,累了就在門前的河邊看人家扳罾張網,到園子裏看花,園子裏開著的以月季花居多,很普通的一種花,粉粉的,怎麼也開不敗,還有當地人很少見的仙人球,有飄飄逸逸的蘭花。

姨父一直是流動的,他的花也就是流動的——無論到什麼地方,哪怕隻有三四個平方的空地,他也要搞個小小的花園。牆頂插著碎玻璃,尖尖的透明的光在陽光下有些刺眼,這是防小偷的,看到那花我總想起倒黴的小偷為偷一朵花爬牆時為玻璃劃破手指的樣子——而事實上從來就沒有這樣的小偷爬牆偷花。

園子裏的花都是姨父的。

園子外的花都是表姐種下去的,花紅得像發情的公雞,那是雞冠花;開花如小小喇叭,一到晚間就蓬勃盛開的,那是晚飯花;包手指染手指的那是鳳仙花;還有小小的隻有綠葉子的薄荷,栽幾棵,據說附近一隻蚊子也不會有。

又有一種叫作藍穀的植物,極矮小,葉片似竹,開花似藍色的眼睛,風一吹,就像什麼人對你擠眉弄眼一般。

姨父在舍曹小學呆的時間最長,大概有兩年多時間。我一直搞不清那個地方為什麼叫舍曹。人家告訴我說那是因為舍曹姓曹的人多,既如此,叫做曹舍不是更合適麼?隻知那地方有一個特點,水多。

舍曹就在大河邊,河上一座寬寬大大的橋——有四塊水泥板,一般的橋都是兩塊板子,那座橋竟有四塊板子,你想想走到上麵該是多麼穩當呢。兩個人各挑一擔穀子,走在舍曹的這橋上,絕對是用不了各自相讓的,你走你的路,他走他的路,穩當得很。人家夏夜乘涼在橋上鋪席子也不過就占了兩塊板子,還有兩塊板子供人行路,算是寬的!所以每到夏夜,那橋上的人總是特別多,橋上的風是悠然的,涼快的,人們帶上草席,沒有草席的就帶上塑料布。天一傍黑,橋上或躺或坐的都是人,說白,看星子,講故事,擺龍門,一把扇子也不需要,人們就在那兒亂七八糟地講著,直到深夜。

直到露水出來了。

人的聲音漸漸地低下去了,聽得到橋那頭有人啞著嗓子坐起身,可能摸到了一手的露水,便推旁邊的同伴,聲音同樣是啞啞的,如浸了露水一般“二小、二小,起來啦!這樣睡,受了涼要吃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