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都是曾經讀過哲學史的,在哲學史中這種事例很多。在哲學史中,往往一個哲學家思想的結果,當時或當地看不出什麼影響來,但是過了一時,或換了一地,卻產生了驚天動地的大變動。在曆史上許多的大轉機都是這樣。我們遠看希臘大哲蘇格拉底(Socrates)的犧牲,當時的社會,且以他的學說為邪說誘眾,毒害青年;然而他們又哪裏知道此後希臘的哲學思想都導源於蘇哲呢!次如柏拉圖(Plato)的共和國(Republic),他的共產製的社會,人家都莫不以之為理想的烏托邦(Utopia),然而到了現在,卻成了社會改造運動的目標。我們再近看馬克思(Karl Marx)的唯物史觀,主張階級鬥爭,實行共產主義,人都視彼為洪水猛獸;然而這一世紀以來的政治運動都染著紅色的社會主義的色彩。這不但是實行共產主義的蘇維埃獨立聯邦共和國為然也。再看達爾文(Darwin)的物種原始(origin of species)出,而天演競爭優勝劣敗之說,轟動一世。於是,向之人為上帝所獨造,為萬物之靈的宗教信仰,不得不受極大的打擊。所以,當時的宗教界也都以“洪水猛獸”視達爾文;然而自然主義的信仰,由此更加鞏固。哲學上玄之又玄的東西,更現出“海市蜃樓”的模樣。就這樣看來,隻要你的工作是有意義的、有目的的,那麼你這一分的努力,就有一分的效果。雖然這一分的效果,就宇宙的大洪流裏頭看來,也許有“渺滄海之一粟”的感慨;然而這安知這一分的效果,一分加一分,一點複一滴,終於變成滔滔大浪的江河呢!語雲:“涓涓之水,可成江河。”而爝火倒可以燎原。固知我們的力量有非我們自己所能預料的。我曾給我的朋友做了一副聯,聯雲:
膽欲大而心欲小,
誠其意在致其知。
這副聯的上文,即是說一切都是一點一滴小小心心地做去。我們無論做什麼事,都得從大處著眼,小處下手,功夫決不會空費的。這就是我的不朽的宗教,也就是我的“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的原因。
現在我快到歐洲去了。此時我所得的經驗,當然要比以前“初出茅廬”時要多,而向之隻能景仰不可攀望的大人物,此時也有機會和他們接觸。所以我將來到歐洲時,也許我的做學問的欲望勃興,從事學業的工作也未可知。因為我看西洋人作哲學史太偏於哲學的(philosophical)了,往往是把那些不切緊要的問題談得太多,而驚天動地改變社會的思想家,在他們的哲學史上反沒有位置。例如,一部哲學史翻開一看,康德(Immanuel Kant)和黑格爾(Hegel)的東西,已占了差不多一半,而達爾文、馬克思、赫胥黎和托爾斯泰,反沒有他們的位置,不是太冤枉了嗎?照我的意見,作哲學史當以其人的思想影響於社會的大小為主體,而把那些討論空洞的判斷(Judgment)命題(Proposition)……等不關緊要、引不起人家的興趣的問題,極力刪去。我將來打算用英文作一本西方的思想史(A History of Western Thought),就本著這種意思做去。例如述黑格爾的哲學,他自身的重要遠不如他的三個弟子。第一,如Strauss 用曆史的眼光,去批評耶穌教義的得失,把從前一種迷信的崇拜推翻;第二,如Feuerbach 極端提倡唯物質主義(Materialism);第三,如馬克思(Karl Marx)竭力提倡社會主義,用黑格爾的辯證法(Dialectical method)和哲學上的唯物主義構成唯物史觀,用此解釋人類社會的演進,及將來共產主義社會的歸宿。至於黑格爾本身的哲學,和他的祖若父的哲學,隻說個線索就夠了。這不過是其中的一例罷了。但是我看近來學校方麵雖因經濟的關係不能發展,而諸位同學求學的熱忱,反不致因此而受影響,且有獨立研究的興趣,這是使我即要離別諸同學時一種覺得難過的感想。也許將來一時感情的衝動,從早回來,也未可知。
(1926年7月1日,在北京“求真學社”的演講,由溫壽鏈記錄,曾經胡適刪改過,從未公開發表。今據《胡適檔案》中保存的記錄原稿錄出。頁下腳注均為原注)
在北京大學哲學係同學歡迎會上的講話
今年我來北平三次,都沒有久住。這次到平,不久還得回上海一行。我所授的功課,等到下學期,才可授課;這學期是不能上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