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

(原載《星星》2012年第11期)

龔學敏在深圳寶安,用一艘

感冒的船懷念伶仃洋

我要用伶仃一詞最脆弱的藍色,形容遠處,和她還在活著的宋時。

早起,無力。雞骨草在透明的杯子中哭泣。家鄉的口音,

像是一頂舊帽子,閑散著。酒店的門反複打開。

一片被詩句支撐的水,如此簡單。像是伶仃,是漢語中的瘦。

船舷上應是宋時的字體,貌若銀針,正在逼近我的心髒。

讓一首歌在洋麵上生根,發芽,永世不結孤獨二字。風吹不動。

祖國和女人一樣,都會讓我病入膏肓。

在深圳,樹大招風,招四處的方言,臥在馬路上反複地被碾壓,

加工成袋裝的自私。距宋一千年,那滴眼淚,足可救國,可是

他們忘了。風聲正緊,所有的感冒隨著我衰敗的詩歌,想要出海。

深圳空無一人。我是信息時代大街上唯一的鐵匠鋪,在沙井,

用聲響,批發著伶仃。海鷗在井沿的虛詞上打滑,

我坐在宋詞的門檻上,身旁是一首歌透明的拐杖,

舉目無親。感冒是我唯一的親人。

無風。漁家女子的衣衫,盡可入藥,鍾聲一勺一勺地,喂進

我寫下的漢字中嘴裏。須是銀勺。再好也伶仃洋,不如我病著。

把伶仃一詞種在我熟識的漢字四周,日出而作,培土,澆水,

開氣節的花。日落,無事就感冒。伶仃洋。

時至今日,我的詩鼻塞、發燒、頭痛、打噴嚏,病著,和最後的

宋一樣,幹脆,我就在劫中,想必也是過不去了。

用感冒懷念深圳。伶仃洋。你要改名,因為我孤自一人,才是伶仃。

(原載深圳《寶安日報》2012年3月)

謝榮勝西涼府

怎麼看見的:西涼雪地上,包裹著黑色

頭巾的蒙麵人

趕著毛驢,高車上的柴草,急馳

這是不是一次秘室的行軍

誰看清了恍如隔世的黃昏

清晨:我發現,我遠遠落後於朝代

空落的河西走廊

僅我一個人和西夏的一座寺院

我看見身上披著露水的吐裕洪

與一隻鷹王遙遠的交談

僅此而已

兩個人

三座寺院

滿地鍾聲

一世界露珠的陽光和眼淚

積雪和落葉

說著話,悄悄地

在西涼府

一個故園和我們到底有多遠的距離

有多少我們不熟悉的人和過去

蘇武放牧過的雲朵

每日還在祁連山頂俯瞰人間冷暖

天地空靜

人生延續

張騫之西域眠於涼州詞的長調中,

長城外和胡馬一起嘶鳴的單於

歸隱於自己生命的山林

愛的青草

一歲一枯一榮

黃昏:西涼河水帶走了一朝一代金子

(原載《星星》2012年第7期)

謝宜興與春同住

那一刻,我能聞到春的氣息

春天距我隻一米之遙

目光的杯中春情蕩漾

追春的人舉杯允諾,搭一座

詩歌的草房子,把春留住

讓春光與春意合住前庭

春色與春思分處後院

春風就留在房前,與蝴蝶一道

陪伴桃花,春雨則落到

屋後,化作青蔥

梳理春陽嫩綠的味蕾

當然,我想悄悄留下一間

給自己,與春同住

(原載《詩刊》2012年5月下半月刊)

敬文東1977,兒歌

我聽見她們在唱:

“飛機飛到北京去

北京在開會

毛主席萬萬歲。”

實際上她們誰也沒見過飛機,

她們隻是在夢中拜見過那玩意兒。

實際上毛主席已經去世整整一年。

我和她們一般大,卻從未唱過

如此崇高的兒歌。我甚至懷疑自己是

豬八戒和包公轉世的混合體:

我麵色黝黑,我習慣的兒歌

都帶點兒黃色。這讓我自卑、慚愧

我也想跟隨她們唱,但我吐不出一個字,

就像我從小跟著爺爺,第一次見到母親

卻始終喊不出“媽”。直到現在

我也常為沒有崇高兒歌的童年感到

自卑。我是玩尿泥長大的

我隻習慣於挺槍上陣,隻習慣於

高喊戰鬥口號。不像現在

僅僅滿足於沉默和悲哀。

(原載《山花》(B版)2012年第8期)

韓作榮溫情

——寫給妻子

生活,如同每天早晨你端來的這杯水

灼熱之後沉靜的水

有著恰到好處的溫度

當你從廚房探出頭來

喊我吃飯

我才想起自己的東北胃

頑固的家常菜嗜好

讓一切山珍海味都失去了滋味

我們各自忙著

兒子盯著電腦

我在書房裏翻書、寫作

你則守著電視機裏的“食全食美”

記下一道新菜的秘訣

辨識療病養生的穴位

偶爾把我從沉思中揪出來

去看熒光屏裏病痛的禁忌和醫治

一條腿不時疼痛,你仍在奔走

忙碌著,做沒完沒了的家務

陪著我看風箏、散步

在空地踢毽子

在路上發一點感慨

學著每天打一場乒乓球

偶爾遵囑

我試學著為你刮痧

麵對一片黑紫的脊背

你嫌我笨拙,可我已筋疲力盡

是啊,我們都老啦,常感勞累

看到你染過的頭發生出白茬

慨歎人生落雪的寒涼

年輕時點燃的火

是明亮的燃燒

也是漸漸熄滅的灰燼

已經不必節衣縮食了

你說:好衣服到哪兒去穿呀

總不能穿著時裝洗衣做飯

有牙齒的時候我們缺少食物

什麼都有的時候我們卻沒了牙齒

就這樣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

沒有激情,甚至忘記了親熱

可兩個人已難分彼此

隻有過馬路的時候

總下意識地牽住身旁的手

拉扯著,在都市裏尋找安全的縫隙

躺在床上,偶爾也有閑聊的時候

東一句,西一句

沒完沒了,可說了半夜

卻記不住都說了些什麼

更多的時候,是我先睡

可那隻是半個人淺淺的睡眠

你是個壓床的人,迷蒙中

你剛躺下

我立刻會打起放心的鼾聲……

(原載《詩刊》2012年9月上半月刊)

傅天琳檸檬黃了

檸檬黃了

請原諒啊,隻是娓娓道來的黃

黃得沒有氣勢,沒有穿透力

不熱烈,隻有溫馨

請鼓勵它,給它光線,給它手

它正怯怯地靠近最小的枝頭

它就這樣黃了,黃中帶綠

恬淡,安靜。這種調子適宜居家

檸檬的家結在濃蔭之下

用園藝學的話講:坐果於內堂

它躲在六十毫米居家裏飲用月華

飲用幹淨的雨水

把一切喧囂擋在門外

衣著簡潔,不懂環佩叮當

思想的翼悄悄振動

一層薄薄的油脂溢出毛孔

那是它滾沸的愛在痛苦中煎熬

它終將以從容的節奏燃燒和熄滅

哦,檸檬

這無疑是果林中最具韌性的樹種

從來沒有挺拔過

從來沒有折斷過

當天空聚集暴怒的鋼鐵雲團

它的反抗不是擲還閃電,而是

絕不屈服地

把一切遭遇化為果實

現在檸檬黃了

滿身的淚要湧出來

多麼了不起啊

請祝福它,把籃子把采摘的手給它

它依然不露痕跡地微笑著

內心像大海一樣澀,一樣苦,一樣滿

沒有比時間更公正的禮物

金秋,全體的金秋,檸檬翻山越嶺

到哪裏去找一個金字一個甜字

也配叫成果?也配叫收獲?人世間

尚有一種酸死人迷死人的滋味

叫寂寞

而檸檬從不訴苦

不自賤,不逢迎,不張燈結彩

不怨天尤人。它滿身劫數

一生拒絕轉化為糖

一生帶著殉道者的骨血和青草的芬芳

就這樣檸檬黃了

一枚帶蒂的玉

以祈願的姿態一步步接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