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序(1 / 3)

霍俊明

“接受抒情的苦味”

——關於蘆葦岸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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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蘆葦岸”這個名字,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海子在昌平的好友葦岸。盡管與蘆葦岸未有一麵之緣,但這兩天因為特殊的因由一直在讀他的詩。我已經厭倦再談什麼70後了,這招致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詩歌永遠是個體的事情,我隻想安心靜氣地談談蘆葦岸以及我對他詩歌的斑駁觀感。

我喜歡詩歌中的“夜晚”勝過現實中的“燦爛正午”。我也更願意接受一種“抒情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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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自喜歡蘆葦岸的近些年的詩歌寫作姿勢,這甚至在我看來在當下的詩歌話語場中有著不言自明的重要性。2006年開始蘆葦岸不再向報刊投稿,這使得詩歌寫作回歸了最為本真的源頭。我們已經看到詩歌的發表已經到了如此簡單的地步,如果我們是從“民刊”或者新媒體的角度來談論詩歌的發表和傳播就更顯得有些吊詭。當詩歌進入到文學場域中的時候,詩人的寫作必然會程度不同地受到刊物品味、編輯眼光和時代訴求的影響。我們已經看到時下如此相近的詩人和大量相互替換的詩歌仿製品。因此,我更喜歡蘆葦岸那顆“挑剔的胃”和“素淨”之心,我也更樂於閱讀這些更加自足和個體的寫作以及由此發出的聲音和一道道細小卻驚心的閃電。

*霍俊明,詩人、評論家。中國作協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首都師範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研究員,現供職於中國作協創研部。

當他的詩歌發聲通過文字放置在我案頭的時候,我們得感謝這個無比紛雜的時代。如果在古代,我不知道一個遠方詩人的聲音如何能夠如此輕易地穿越了萬水千山以及春夏秋冬的漫漫長途。

驚異的是,在蘆葦岸的詩歌中我不斷聽到了寂靜的空空之聲。然而這寂靜似乎又具有著強大的容留之力。在這寂靜的部分我卻聽到了如此眾多的弦外之音和時空流轉的釋然與茫然。這不僅相當明顯的呈現在他的長詩《空白帶》中,而且在他的諸多短詩(《從新埭到乍浦的末班車》《寬恕》等)中,我不斷與一個個寂靜無聲的片段、細節和場景相遇。這也不能不是“消費時代的抒情”不可避免的悖論與緊張。但“寂靜多美好”顯然又是出自於一個當下詩人的反諷的喟歎!因為這寂靜背後我看到了田野裏薅草的人在正午的土地上留下的汗水洇濕的部分,看到了那些尚未被認領的無家可歸的莊稼的集體靜默。這寂靜已經成為蘆葦岸的詩歌美學和情懷底色。在他的一些詩歌中出現了不在少數的“鹽粒”的意象,而苦澀、粗糙和沉重的部分我們隻能在那些飛鳥的羽翼之下,在滾沸的大海的褶皺部分,在細小事物的幽微紋理當中去尋找他何等渺小卻也不容忽視的身影和內心的潮汐翻卷。

蘆葦岸的寂靜的鹽粒裏藏有往日的大海的激蕩和喧囂,他的詩歌的知性和憂鬱的色彩無疑使得他是一個“成人”詩學的踐行者。但是我又往往於他的詩歌中看到暮晚籠罩中一個“孩童”的孤獨身影。他仍然在走失的空間裏繼續尋找,不斷跌倒,不斷咬破自己的手指尋求遙遠的安慰之聲。就我個人的觀感,我覺得與“孩童”式的發現和詢問相應,在詩歌中蘆葦岸把“詩人”放的位置非常低。換言之,他是躬下身子在和事物對話,他甚至會趴下身體傾聽那些陌生而久違的聲音,他也會躺在曾經繁茂的田野的植物之中透過斑駁的葉片看看那些從上空灑下的時間的秘密之光。是的,是那些鬆針測量了故鄉的星光以及一個詩人的幹淨之心的疼痛。他卑微虔敬的詩人之心一次次讓我感動。與此同時,這個時間斑駁光影深處的“孩童”又是一段曆史慘烈的折光在他弱小的身體之上不無沉重的回聲。而當這一切以個人化的曆史想象能力予以觀照和抒寫的時候,像《73年的下午》這樣重要詩作的產生就成了一種必然。當然,這個“孩童”有時候隨著“中年化”的到來而被迫在一條條土路、柏油路、國道或者高速公路以及鐵軌上隔著車窗恍惚而盲目地來張望外麵的世界——“窗外的原野,像被公牛尾巴掃蕩過/又像書生翻過的冊頁/記憶迅速滑入盲區。一塊塊/麥田縫合的大地,開始生長色斑”。這在《07省道》《從新埭到乍浦的末班車》《旅程》《悲憫的念頭一閃而過》《命運》《過南京》《火車走在霜裏》《霜降》等詩中都有著一致性地體現。這些詩的場景都是與“車”和“道路”有關,而背景又往往是發生在夜晚。這構成了某種戲劇性,一個時代真實的個人戲劇性命運的上演和無聲落幕。“雨夜,開車行駛在幽暗的省道上”,這種黑暗,這種寒冷在我看來更具有時代寓言的象征。而以前詩人是在橋頭、船尾、村落、酒館、歌樓、山頂和水岸來看待自然的山水和緩慢的內心,而如今我們的時代隻能在疾速而眩暈的“高鐵”般的時代隔著迷茫的車窗觀看迷茫的一切。這種快速行進的觀察方式使得蘆葦岸的詩歌不能不有著強烈的茫然失落的情緒。必然,這一切又時時與那個“孩童”發生著不可避免的碰撞和摩擦。盡管詩人也曾在21世紀的酒館裏抒情,但是已經是今非昔比,這裏有的隻能是黑色的抒情無邊無比地蔓延——“從一天的煩瑣裏抽身出來/我們離自己就近了/在籲籲喘息的小酒館/冬天巫師一樣寒冷/白晝消弭黑暗降臨/萬物逐漸陷入被加熱的過程”(《在小酒館》)。

這個時代,詩人隻能靠自身取暖!苦味的抒情似乎無處不在。而在一個詩人日常性的茫茫圖景中我又時時看到一個麵水而居的詩人和他“老式”的衣襟。蘆葦岸有時呈現了一個現代人的古典抒情方式,而這種抒情顯然又與當下性直接相關。換言之,蘆葦岸呈現了一種矛盾和緊張的抒情方式,古典文人的情懷與當下去詩意化生存狀態之間的盤詰和齟齬。這在其組詩《湖光》中有著不言自明的呈現和坦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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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蘆葦岸在一個愈益遠離了自然之物的時代,他仍懷有一顆親近“草木”之心。這是一個仍然懂得寒露和薄霜的來由的詩人。這是一個有著“農時”記憶的當下詩人。在這一點上,詩人是懷有“方言”的人,他的某些地方總會讓人具有陌生感。

這兩天看電視說麥子很快要收割了,我突然愣了許久。突然發現一個有著三十年鄉村生活的人突然在北京喪失了“農時”的概念!在蘆葦岸的詩歌中我看到了“曆史的殘餘”部分,而這些部分往往是不經意間在他的詩歌文本中現身的。我更認同這種不自覺,就像我們時時在呼吸卻忽視了呼吸自身一樣。蘆葦岸的詩歌中這些不經意間現身的“曆史的殘餘”部分恰恰顯現了這個詩人的詩歌呼吸方式的特殊性。在他的詩歌中,我長時間停留於這些偶然驚現的土地、莊稼、手電、扁擔、柴門、種豬、鄉村、平原等這些已經被時代遺棄之物上。它們延宕著我們往日性的敘事,也提請著一個抒情時代的黯然結束?當詩人在壓抑和失望的回溯中喊出“我肉體的故鄉”時,故鄉是有生命的,而詩歌也不能不是有體溫的。在這一點上,生命詩學不如“身體詩學”來得更準確和有力!而這無比真實的“身體”能夠讓我們提前領受“暮晚的廣場”。我們是否做好了準備迎接那廣場的暮晚無邊無際的陰影?並且我們是否準備好了足夠的詞語來麵對“天真的晚課”和這一切?這是一個準備時時出走的詩人,他不斷在郊外、廣場、樹林、道路、河灘、小鎮的黃昏向晚中尋找?尋找精神的自身,偉大的元素,落寞的時光,還是尋找一個無比真實又無比虛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