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憲宗看了之後大怒之下,竟要處死韓愈,幸而有當時朝廷重臣裴度、崔群等相救,總算免於一死,但被貶為潮州刺史,從中央攆到邊遠地區當地方官去了。
這篇文章在寫作技巧上,韓愈是很花費了一番心思的。由於進諫的對象是皇帝,就必須講求論辯的方式方法,話要說得委婉曲折,而不能像《原道》那樣直斥佛教的荒謬與虛妄。文章緊緊圍繞迎佛骨這一事實,列舉事例,反複申說,寓貶於褒,辭雄氣壯。這種手法是盡量不直接揭示憲宗的荒謬舉措,而是在表麵稱頌之下,很含蓄地指出迷信佛教的危害,以期引起憲宗的反思,進而改弦更張,中止迎佛的鬧劇。比如明明是憲宗迷信佛教,表中卻列舉他即位之初,曾下令不準剃度百姓去做僧尼道士,也不準新建僧寺道觀。
其實憲宗這樣做是另有目的,並非出於禁佛的本意,但韓愈抓住這一點,大大稱頌一番,說“高祖之誌,必行於陛下之手”;說他“不惑於佛”,隻不過是為吏民設遊戲之具,因為“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明明是憲宗一意孤行,表中卻隻責備“群臣不言其非,禦史不舉其失”。這些地方,都是有意替憲宗開脫責任,明明是憲宗的過失,卻把板子打在群臣身上。但盡管韓愈煞費苦心,作為天子的憲宗卻仍是天顏震怒,這是因為封建最高統治者都喜歡聽恭維話,對於敢觸犯逆鱗的臣子,不管話說得多麼委婉曲折,也是不肯輕易放過的。韓愈因上一道表進諫而獲罪,這可以看作是開文字獄之先河。
本文在寫作上另一個突出特點是長句的使用。比如揭露佛教危害的那一段,從說老百姓愚昧無知,將會效法憲宗,一心信佛,甚至會焚燒自己的頭頂和手指,或者成天從早到晚,聚眾專做施舍之事,從而拋棄自己的工作與生產,這種種傷風敗俗的事,能說是小事嗎?運用長句,理足氣壯,一氣嗬成,中間由整齊的四字詞組組成,有力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情。
李塗在《文章精義》中曾說:“司馬子長文字,一二百句作一句下,更點不斷。韓退之三五十句作一句下。蘇子瞻亦然。初不難學,但長句中轉得意去便是好文字,若一二百句三五十句隻說得一句事則冗矣。”吳德旋在《初月樓古文緒論》中也說:“文章之道,剛柔相濟,《史記》及韓文,其兩、三句一頓,似斷不斷之處極多,要有灝氣潛行,雖陡峻亦寓綿邈,且自然恰好,所以為風神絕世也。”他們的意思是說,韓愈文章中的長句,內容是豐富的,而且句中的語言組織是彼此有機聯係的,所以能做到似斷實聯,聯中有斷,收到氣勢雄渾與凝練峻潔相濟之妙。的確,韓愈文章在運用語言、句式上的特點,是很值得研究、探討的。
韓愈一生中有兩大功績,一個是參與平藩以維護國家統一,一個就是反佛以批判宗教唯心主義。他在這兩個鬥爭中,都表現出堅定的、大無畏的氣概。前者表現在《守戒》中敢於痛斥強藩“暴於猛獸穿窬”,後者則是本篇中的敢觸逆鱗,在“立言”上做到了養根俟實,本深末茂。在封建時代,一位年已五十二歲的老人,曆盡坎坷好容易才熬到刑部侍郎的高位,如果為了保住官職,在群臣緘口之時,他完全可以保持沉默的超然態度,但他以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積極入世精神,為了國家的命運,堅持自己的信念,置個人進退得失於不顧,挺身而出,忠言進諫,這種敢於直言的勇氣和品格正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秀傳統。在現代學者梁漱溟和馬寅初身上,我們可以看到這種傳統的繼承與發揚。
(諸天寅)
送窮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醜晦,主人使奴星結柳作車,縛草為船,載糗輿棖,牛係軛下,引帆上檣。三揖窮鬼而告之曰:“聞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問所途,竊具船與車,備載糗粻,日吉時良,利行四方,子飯一盂,子啜一觴,攜朋挈儔,去故就新,駕塵礦風,與電爭先。子無底滯之尤,我有資送之恩,子等有意於行乎?”
屏息潛聽,如聞音聲,若嘯若啼,砉欻嚘嚶,毛發盡豎,竦肩縮頸,疑有而無,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與子居,四十年餘: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學子耕,求官與名,惟子是從,不變於初。門神戶靈,我叱我嗬,包羞詭隨,誌不在他。子遷南荒,熱爍濕蒸,我非其鄉,百鬼欺淩。太學四年,朝齏暮鹽,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終,未始背汝,心無異謀,口絕行語。於何聽聞,雲我當去?是必夫子信讒,有聞於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車船?鼻齅臭香,糗棖可捐。單獨一身,誰為朋儔,子苟備知,可數已不?子能盡言,可謂聖智;情狀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應之曰:“子以吾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儔,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滿七除二;各有主張,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轉喉觸諱。凡所以使吾麵目可憎、語言無味者,皆子之誌也。——其名曰智窮:矯矯亢亢,惡圓喜方,羞為奸欺,不忍害傷。其次名曰學窮:傲數與名,摘挾杳微,高挹群言,執神之機。又其次曰丈窮:不專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時施,隻以自嬉。又其次日命窮:夥與形殊,麵醜心妍,利居眾後,責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窮: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置我仇冤。凡此五鬼,為吾五患,饑我寒我,興訛造訕,能使我迷,人莫能間。朝悔其行,暮已複然,蠅營狗苟,驅去複還。”
言未畢,五鬼相與張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頓腳。失笑相顧。徐謂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為,驅我令去,小黠大癡。人生一世,其久幾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時,乃與天通。攜持琬琰,易一羊皮,飫於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誰過於予,雖遭斥逐,不忍子疏。謂予不信,請質《詩》《書》。”
主人於是垂頭喪氣,上手稱謝,燒車與船,延之上座。
“鑒賞”
送窮,是我國古代民間的一種習俗。相傳黃帝曾孫高辛氏有一個兒子,既不喜歡穿好衣服,也不愛吃好的食物,宮中稱之為窮子。窮子死在正月月末的一天,即晦日。後人便在這一天把稀飯和破爛衣服放在門外作為一種祭祀儀式,叫作送窮。
本文第一段敘述主人送窮。首先點明時間是元和六年(811)正月月末乙醜,意即為送窮的日子。作者巧妙地用人鬼對話的方式,寫出主人巴不得趕緊把窮鬼送走,為了達到這一目的,特意讓仆人為窮鬼準備了舟船、牛車等行路工具,還備下了路上吃的食物,可見想得很周到。臨行時還說了番言詞懇切的話語,希望窮鬼不要辜負他的這一番良苦用心,快快離去。
第二段寫窮鬼的回答。文章寫得很有波瀾,主人想讓窮鬼趕緊走掉,沒想到窮鬼卻不肯離開。而且找出一大堆理由,重點是四十多年來,窮鬼一直跟著主人,不論是貶放外地,或是在國子先生任上,不管生活環境多麼艱苦,生活條件多麼惡劣,窮鬼可謂忠心耿耿,始終伴隨主人,不離不棄。因此,窮鬼反問主人,為什麼要把他趕走?
第三段寫主人的回答。主人說:“窮鬼有五個朋友,分別是智窮、學窮、文窮、命窮和交窮,這五個鬼是禍害,使主人挨餓受凍,引來別人的造謠誹謗,因此早就想擺脫這幫窮鬼的糾纏。
第四段寫窮鬼們的辯解。窮鬼們感到主人的話很好笑,便點撥他不要嫌棄貧窮,一個人立身處世,應以名節為重,不必去羨慕那些如同過眼煙雲的富貴顯赫,並且希望主人不要再趕走他們。
最後一段寫主人與窮鬼們重新握手言歡,重歸於好。主人聽了窮鬼們的一番辯解後,連連向窮鬼們拱手稱謝,把原來準備送他們上路的車和船統統燒掉,不但不再提趕走他們,反而把他們請到上座。
這篇文章實際上是一篇寓言體的故事。作者利用民間送窮的習俗,發揮了高度的藝術想像力,以人鬼對話的方式,寫出窮鬼們的可敬可愛一麵。從送窮到留窮,通篇均是借題發揮,抒發作者胸中的鬱懣與不平。文中還表明了作者鮮明的個性,主人的形象實即作者的自我寫照,他學識高於眾人,文章卻不合時宜,做事認真,不圖私利,為人過於直率因而得罪許多人。但作者很自信,盡管在當時經常遭貶,但他確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裏,因此從長遠的觀點來看,掌握真理的人必然可以千秋萬代,永世流芳。
文章構思極其巧妙,從表麵上看似乎是寫主人打算把窮鬼趕緊送走,而窮鬼卻對主人十分依戀不肯離去,主人曆數窮鬼給自己帶來的種種禍害表示斥逐之意十分堅決,但經過窮鬼們的辯解,使主人頓開茅塞,前嫌盡釋,重歸於好,故事性很強。實際上是借主人與窮鬼之間有趣的對話,表明作者對懷才不遇的憤恨不平,同時也向世人宣布自己堂堂正正做人的原則。首尾遙相呼應,中間部分跌宕起伏,富有波瀾,著重描繪主人堅守操節,甘於淡泊以及不懼艱苦,永遠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這種以寓言形式抒發胸中塊壘的寫法使人感到耳目一新,不同凡響。
(諸天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