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我不願意忘記那個人是因為當年我與他的經曆大多不那麼讓我傷心,甚至還讓我覺得在淒涼的命運中觸摸到了一絲溫暖,可沈缺、秦吟風,他們都是與心愛之人失之交臂的人,時不我愛,或許隻有兩兩相忘才是最好的結局。
楚遼……楚遼,我自以為我足夠了解我麵前的這個人,我以為我們可以做一生一世的好兄弟好朋友,可他與我一樣,不過是將從前的自己深深地掩埋了起來,我所知道的他,並不是全部的他。
此時書玦在外麵敲門,我應了聲就讓他進來了,他看見楚遼倒也沒有顯示出什麼特別驚訝的神色,兩個人相視點了點頭就算作打了個照麵,而後我將事情略微給他講了一下,他看起來有意無意地聽著,神色之間卻隱隱透出來憂鬱神色。這個節骨眼我實在沒有什麼太多的心思安慰他,他倒也明白我的意思,隻淺淺交代了幾句話,就退出了門去。
我不想讓他看楚遼的記憶,幾日之前就已商議妥當,我想這也是楚遼的意思,他這個人,死要麵子,許多事情表麵上看起來渾不在意,其實心裏卻是別扭得很。
“估計你是一夜沒有休息了吧,先在這兒睡一會兒,等你睡著了我才看。”我對著楚遼說,末了又添了一句,“其實沒有什麼,這跟從前咱們強製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一樣,不過今日這事來得更簡單些。”
“嘁,”他撲哧一笑,道,“我看你是舍不得我忘了你吧。”
“別臭美了,再說……我可以保留著有我的那些嘛。”我得意洋洋地揚起了眉毛,一副居高臨下執掌眾生的樣子瞧著他。
“好,我記得你。念之。”他卻驀地變得鄭重,意味深長地叫了我的名字。我差點被這句話感動地流下淚來,想著人生得一知己真是不容易啊,強忍著鼻子眼睛的酸澀,為掩飾自己的窘迫還故意往他的胸口搗了一拳。
高昌一族,延綿至今日,已是張氏的天下了。但楚遼,卻原本是闞氏高昌的後人。
從前我聽他講起這些事的時候,隻是零星的幾句話,“不過就是家族沒落、興衰交替,作為陪葬的又不止我一個。”這寥寥數語,就勾勒出了他的前半生。他說得雲淡風輕,我看得驚心動魄。自古以來的爭權奪位,勝敗皆不是一人之事,可憐楚遼從沒有有過浪子野心,隻是生不逢時,無端端地遭受了那許多苦楚。
他的夢境中長久地出現一個女子的臉,我心中暗想,原來不隻是家族沒落的哀傷,莫不是與那許許多多的人都一樣,還有愛而不得的悲慟。
闞莊暮,這是他的前半生。
他出生時曾被一位秘術師預言過,若是不能君臨天下,那麼必定湮沒人海;若是不能興盛一方,那麼必定遺禍人間;若非生,則必死。
當時的高昌王闞薑平一聽,臉色瞬間變了變,隻道若是將他好生培養起來,必定會造福高昌,說不定還會創下古人難以企及的功業,想到這一層,內心更是洶湧萬分。從那時起,這一句話仿佛就是他的烙印一般,像是注定了他的命運。
這屋子奇怪地很,是我從前從未見過的樣子,擺設和中原的大不相同,我一恍然,便明白了過來,大抵這便是人們口中所說的西域了吧。燭火昏暗,長長的輕紗帷帳飄飄蕩蕩,穿過重重帷幕,榻上的人的臉龐若隱若現,卻是一個女子,微閉著眼,滿頭青絲盡皆鋪落在枕頭上,眉毛很淡,卻看得出來是用筆細細描繪了的,飛雲入鬢,細長好看,臉色蒼白如死,瞧著虛弱極了,連嘴唇都隻是淡淡的粉色,亦毫無生氣,可即便是如此,也是一個病美人,當真是我見猶憐。
過了一會,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門外漸漸靠近,伴隨著同樣急躁的喘息,一個少年越簾而入,兩道劍眉英氣無比,眼睛更是如同晴天郎星一般,容貌與榻上的女子有著七八分的相似,但卻在清秀之中透出一絲隱約的英氣,此時看著更是透出了幾分不羈。
我這才反應過來,這少年便是小時候的楚遼了。那麼這個躺在床榻上看起來病弱至極的女子……
“母親,”他蹲下身來輕輕攥上女子裸露在外麵的手,柔聲道:“暮兒回來了。”
此時那女子才似有了一絲隻覺一般,慢慢睜開眼睛,真是水汪透亮,格外地好看,看到眼前的少年,她微微愣了一下,那眼中便驀地閃出了光芒,開口道:“好,好,回來了好。”說著便似要流下淚來一般,看著讓人十分地不忍。
“母親,切不要多想其他的了,”他說,“好好將養著身子,等您好了,暮兒再給您舞劍看。”
“我隻怕我是等不到那一日了,”她的聲音輕得仿佛隻有她自己可以聽得見一般,“這往後的日子……你自己可要多加小心了。”
他心下悲戚不已,自己從出生時就被預言,若是得道,即可君臨天下,若非如此,那麼就會禍患一方,由此父王自小便對自己十分嚴苛,生怕他出了什麼岔子釀成無可挽回的後果。可他卻不是溫順的性子,生平萬事,隻撿自己喜歡的來做,更是由不得旁人束著,對於傳聞中關於自己的那些話,他更是一個字都不信,由此更加不羈。父王闞薑平就是再怎麼看重他,見他這個樣子,也不由得暗暗灰心,湮沒人海,庸碌一生,他仿佛認定了他隻能是走這條路了一般,索性就遂了自己的心願,將自己遣往了十裏京去戍邊,吃住都同尋常士兵無二,更是下令,沒有他的允許,自己不可擅自返回。母親定是想到了這一層,這才說出這樣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