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她看著慢慢倒下去的他,不驚不動,慢慢將他的酒杯拿過來,在自己杯裏和她杯裏各自斟滿了酒,一慢慢飲盡了,這才歎了口氣,有人曾言這感情就是一杯毒酒,喝的人心中清楚地很,可還是要飲鴆止渴,要情不要命。她心中暗想,卻原來果真如此。
薛白守著躺在床榻上的沈缺,細細為他附上了一張已經製作好的精致的人皮麵具,那傾盡天下的一張絕美的臉,瞬間就成了一個普通的農家男子的麵龐,但而後我就輕輕楚楚聽到了她低聲在他耳畔說的那一句“沈郎”,似是飽含了無限複雜的情懷,千言萬語卻隻能吐出這兩個字而已。有一滴淚,似是暗夜裏悄悄落下的細雨,墜到了他那薄涼的唇上,慢慢地融了進去。
而後,她又從懷中掏出一張麵具,慢慢地附到了自己潔白如玉的麵龐上,她抬起頭的那一瞬間,我簡直驚呆了,活脫脫就是沈缺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她竟是這樣打算的,她竟是要如此以身犯險!
“薛白怕無家可歸,怕你死,與其眼睜睜看著你被害死再丟下我一個人,還不如,讓我去,讓我成為你。”
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之後,就起身回程了。
她愛上他,看起來不可思議,我瞧來卻也容易。先是洪水猛獸般的一張麵具,一塊為救他而碎成幾段的溫潤玉佩,接著便是佛蘭花叢下長身玉立的男子,用著似是而非的口氣說著“它倒怎麼好了?”他是世無其二的人,縱是哪一個女子,也會喜歡。可她,我想,也許隻有她,會願意為他而死。
周國邊界向來易守難攻,他的功勞自是大得很。薛白一落腳帝都,齊王即便是不待見他,但為著掩人耳目的目的,更為了進一步除掉他,便顯得格外欣喜,便特地為“他”接風洗塵。當夜,齊宮常春圓,自申時起便燈火通明,管弦嘔啞,歌舞升平,她便如同當日的沈缺一般,靜靜坐在那裏,不動聲色,不悲不喜,大概這副樣子早已印在她的心裏了吧。也不知是因為好奇還是嫉妒,她總也是有意無意地拿眼去瞥那李煙娘,一來而去,倒也看得有幾分真切了,她低了頭在心裏暗暗冷笑,也不過如此,還以為是怎麼樣的貨色。
齊王故技重施,又要李煙娘來給眾功臣敬酒,她眼波流轉,秋波暗送,可奈何她麵前的是薛白而實實不是沈缺。薛白原本就不甚喜她,此刻又對她充滿了鄙夷,竟瞧也不瞧她,又害怕這酒早已在暗地裏下了毒,所以倍加小心,湊在鼻前細細聞了,方才入口。
沈缷看起來開心極了,雖不知是真是假,總之這宴會一直持續到亥時方才散了,薛白心中雖存著狐疑,可這是非之地,卻也是不敢多呆的,禮數行畢,她便攜了府中隨同來的人回了南陵王府。
是沈缷畏懼耳目眾多不好下手,還是這當真不是他的本意,難道想要加害於他的人是另有其人?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此一來,恐怕更加困難。一路上她憂心忡忡,也不知是怎麼回到府裏的。
往日他的房間,她似是走過千遍萬遍般熟悉,那時候他總是無聲地坐著那裏,手中握著書卷,她來了,他抬起頭來看一眼,而後複又低了下去。薛白也不惱,也從架子上挑一本書下來靜靜地坐著看,等看得乏了,又輕悄悄地退出去,回到自己的屋子裏。那些畫麵一個接著一個衝到她的腦海裏,怎麼從前就沒有想過它們的珍貴,如今物是人非,她獨自一人立在這充滿了他的味道的書齋裏,胸中如同灌了鉛,那麼那麼沉重。卻想到如今他大約已經醒來,不知是否會怪她自作主張,又料到他此時看到自己的模樣必然會嚇一跳,想著那時他的表情,竟不自覺地又笑了起來。
她在府上假冒了沈缺,卻沒有人來假冒她自己。下人們見薛白不見,又開始議論紛紛,或說薛姑娘出身不明不白,終究是失寵了,或說她趁著郡王出兵,私通了從前的情人跑了。她聽到了耳朵裏簡直苦笑不得,可心中還是有些氣的,便也礙不得沈缺從不體罰下人,狠狠將那些嚼舌根的教訓了一番,從此那些奴才們便認為南陵王心中還一直記掛著薛姑娘,便再也不敢多嘴了。
她原以為過了這一段時日,自己就可以好整以暇,安排妥當了便趁著旁人不注意逃離了這個黃金牢籠,卻不想這一日竟來了個不速之客。
當那人解了鴉青緞的披風,一張清水出芙蓉般的臉出現她眼前的時候,她微微的一愣,隨即便想到,這李煙娘來見自己奇怪,來找沈缺卻在情理之中了。可她是個女人,沒有那樣大的氣量,偏偏要借著這沈缺的皮囊來給她個臉子看看。
她唇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隻道:“王嫂何以親身到此,若有要事,為何不召師道入宮?如此惹人閑話,該讓師道以何麵目再見王兄。”
這一番話說得冷冷清清,犀利入骨,隻見李煙娘臉色微微一變,而後便是柳葉眉顰,盈盈欲泣,看起來當真是可憐極了,連聲音都似不由自主地哽咽了起來,“師道,你當真如此心狠?他們都說你為了姓薛的女子難過極了,可是我知道,這都是暫時的,你心裏到底還是念著我的是不是?你喜歡她,是因為她長得像我是不是?”
我在旁邊瞧著薛白的臉色,她氣得簡直臉都白了,內心一團怒火恨不得把李煙娘吞下去,可是麵上還要裝作平平靜靜的樣子。
“你為何以為,我是因為她樣貌像你才喜歡她呢?”良久,她終於從牙縫裏擠出這一句話。
“難道你說過的話都忘記了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願結發為夫妻,隻求恩愛兩不移。’如今我依舊是我,不管在宮中的位份怎樣高,我心中惦記的人隻有你一個而已啊。”
“但願結發為夫妻,隻求恩愛兩不移?”薛白失神地重複著這一句話,眼神便在瞬間暗了一暗,她曾經最期盼的,不過是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他的妻子,相攜一生,白頭到老,卻不知,在她之前,他早已將這最美的誓言許給了別的女子。她心中頓時傳來陣陣鈍痛,難過至極,卻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你帶我走吧,走得遠遠兒的,再也不理會這世間的凡塵俗事了,好不好?”李煙娘一步一步地向她走過來,她卻覺得寸步難移,那張臉在她眼前漸漸放大,她心想,哪裏像了呢,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像這個女人啊。你到底喜歡她哪裏呢,你又為什麼……這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