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章(1 / 2)

王幼勇是夏末秋初回來的。

長江枯了,枯出蛇山腳下的鸚鵡洲,一片沙灘,浪著江水。

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是盛唐留下的詩句,繁華作為曆史永遠留在昔日的輝煌裏,猶如黃鶴一去不複返,空餘著蛇山頂上黃鶴樓作為遺跡。作為讀書人,老師和學生心裏都明白,隻有這樣的年代,隻有這樣的枯水季節,才能現出江心的殘洲來。

老師和師娘把王幼勇和十幾個學生送到江邊,一隻木船停在江灘上,老艄公迎風扯起了帆,帆像一片白雲樣地升起來。船與灘沒有搭跳板,如果搭跳板那目標就大了。一切都在悄悄地進行。老師站在江灘上,看著王幼勇和學生們朝船上跳。木船晃晃的,老艄公把著舵,穩著木船。站在江灘上的老師,朝王幼勇和同學們揮揮手,說,去吧,過了江就是江北,到了陽邏上岸,你們就能走回家鄉。

老師站在江灘上,送著王幼勇,看著江中的木船小了,白帆遠了,江霧淡了,太陽未出來,江北朝霞下連綿千裏的大別山,像浸在一遍血海裏。站在江灘上的老師,看到那景象,喉嚨裏發出一聲呼嘯,像是歌又像是哭。

師娘潸然淚下。

王幼勇坐木船從武昌過江回鄉時,他的親舅舅,麻城縣縣參議,夫子河鄉紳聯合會會長,傅興垸傅姓族長傅立鬆,正忙著召集族人疏通護垸河,加固護垸城牆。

東方被朝霞撕破了,破出連綿的群山。

日出生風,浩蕩的南風帶著刺鼻的硫磺味,從四麵刮來,湧向夫子河邊的傅興垸,搖著院子裏的樹木和竹子,垸子在刺鼻的硫磺味中亂晃。天旱得很,低窪的河邊竟然沒有露水,樹木和竹子,蓄一夜還是蔫蔫的,吹出的聲音幹燥堅硬,像農婦清早起來擦破鍋,叫人聽了火辣辣的。

農諺說,大幹不過七月半。往年就是再旱,過了七月半,老天就會下雨。七月半是鬼節,大別山裏的人們就會給死人燒包袱,包袱裏包著紙錢,寫上死人的名字燒,死人就會在陰間收到,收到錢的鬼就一同要求閻王給人間下雨,緩解旱情,叫做淋包袱。大別山裏的七月半,對陰間和陽間來說,是一個具有人情味的節日。但是這年怪了。這年七月半過了,活的人給死人依照慣例燒了包袱,包的錢比往年的多,燒的比往年還虔誠,天還是這樣幹。活人燒完包袱,望穿眼睛,老天還是不肯擠出一滴眼淚。垸子裏充滿硫磺味,這硫磺味兒是從山裏飄來的。大別山有溫泉,雨水多的時候,地下的泉水旺,硫磺隨著泉水順著泉眼流出來,咕咕地叫。那時候春天來了,杜鵑花開了,山穀裏的蘭花香了,風和日暖,山裏的男女老少來到溫泉裏,洗瘡洗癬,洗塵洗垢,包治百病,唱著男歡女愛的山歌兒,洗出一身的精神來。那年不行,那年久旱無雨,大山裏的泉眼幹涸了,硫磺就順泉眼冒出來,隨風飄散,硫磺重,硫磺味朝低的地方聚集,嗆得人不能安生。早晨和晚上還好說,早晨和晚上氣溫低,傅興垸的人們還可以生火做飯吃,到了中午氣溫高了,傅興垸的人們就不敢生火做飯吃,硫磺燃點低,碰到明火就著,傅興垸的人們怕燒著房子,中午的一餐就吃冷食,搞得家家像過寒食節。

垸子裏青石鋪的街巷,積幾寸厚的灰塵,人的腳走上去,那些灰塵就飛揚起來,落在人的眉毛上,白白的,讓人像剛從土裏爬出來似的。

傅立鬆坐在祠堂裏的太師椅子上,旁邊立著他的兒子傻大爺。傅立鬆問,裝扮好了嗎?傻大爺說,裝扮好了。傅立鬆說,裝扮好了那就去喊。

傻大爺頭纏紅布條,一身短打,腰間係著五寸寬釘滿銅釘的板帶,帶著兩個族丁出了祠堂的門。兩個族丁背著長槍在後,傻大爺提著銅鑼在前,繞著垸子。銅鑼當當地響,傻大爺破著嗓子喊他父親隔夜議的口號:保家護垸,天經地義,有錢出錢,無錢出力!口號短促,押韻,順口,有力,伴著銅鑼響在傻大爺的嘴裏,就像刀矛對打相碰發出的聲音。坐落在夫子河邊的傅興垸,沸騰了,幾百人聞聲出來,帶著工具聚集在傅氏祠堂門口,舉行動工之前的祭祀儀式。

一麵黃色的大旗,順著祠堂大門前的旗杆,扯上去。浩蕩的南風打起漩兒,漩得那旗像漫卷的荷葉。傅立鬆披著黑色的鬥篷,著粉底鞋,站在青草地上,雙手舉天,吼一聲,作大樂,震天!頓時一排火銃手,銃口朝天,扣響了扳機,震天動地,硝煙像一朵朵花兒開在藍天上,散著陣陣火藥味,風便順了,旗沿著青天向北展開,展出用金線繡的一條龍和浮在龍身上的八個大字:保家護垸,天經地義。龍和字嘩嘩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