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話說公孫龍過關(1 / 1)

公孫龍者,凡讀到過中學的國人,大約都是知道的。

公元前320年至250年間的某年某月某日某時,他騎一匹白馬出城;在城門口,被關吏攔住。

關吏說:上邊有規定,按慣例,人可過關,馬卻不能過。

當時的中國,言論自由得很。諸子百家之說,爭鳴雄辯,思想禮花爛漫多彩。列國如鄰,哪裏的言論受限製,愛思想的人便往別國去也。所以,此王彼王,紛作開明模樣。即使內心並不情願,表麵上也得那麼秀。“以人為本”的思想,當時已差不多便是諸子百家都認可的一種思想了。馬之於古人,如車之於今人。城關隻許人過,不許馬過,分明是很不“人性化”的規定。

那年那月那日那時,公孫龍先生遭遇了這一很不人性化的規定。

他是不知有此規定,故而被動;還是明知有此規定,意欲破之,史料並無記載。

總之,關吏不許他的馬過去。

公孫龍卻執意要連人帶馬同時過。

他有他的理由。

他的理由簡直荒誕不經。

他竟指著自己的白馬說:這不是馬。

關吏當然還不放行。

公孫龍據理力爭:我們人,誰都隻見過大馬、小馬、公馬、母馬、棗紅馬、白馬、黑白、黃驃馬等等的馬匹,有誰見過什麼“馬”呢?如果你說我騎著的是一匹“馬”,那麼你就等於說白馬是馬。如果白馬是馬了,那麼棗紅馬、黑馬、黃驃馬也是“馬”嗎?如果竟也是,你不就等於說“馬”既是這種也是那種還是別的許多種牲畜嗎?而我公孫龍沒見過那麼一種牲畜。如果你說的“馬”可以同時是大的小的公的母的黑的白的棗紅色的黃色的雜色的,那麼請牽一匹來讓我見識見識吧!如果你牽不來,證明你也根本不知“馬”是什麼。如果你根本不知“馬”是什麼,又憑什麼一口咬定我的白馬正是一匹不許過關的“馬”呢……

結果,關吏辯不過公孫龍,隻得放他騎著白馬大搖大擺地過關了。

由是,留下一段史話。

公孫龍是當年的“名家”,即每在概念上較真的專家。又叫辯士,察者。

關吏自然辯不過他。

我在少年時讀到這段史話,對公孫龍的辯術佩服得五體投地。後來,竟漸漸的也喜歡那關吏了。遇到的,聽到的當今之吏們的所作所為多了,對兩千二三百年前的那古代關吏,竟由喜歡而油然起大敬意了!

多好多可愛的一名吏啊!

想想吧,他居然有耐性聽公孫龍說自己那套“白馬非馬”的道理!

當辯不過公孫龍時,他居然還肯將公孫龍連人帶馬放過關去了!

這是何等的修養使然啊!

本就是很不人性化的規定,如果不是他,是別的一名吏,公孫龍過得了關嗎?

還叨叨叨地非說什麼“白馬非馬”?以胡攪蠻纏,妨礙公務的罪名,喚來兵卒,將其綁了,關了,餓上幾頓,拘押幾天,公孫龍不是也沒奈何嗎?

於是聯想到杜甫的《石壕吏》《新安吏》《潼關吏》。

“艱苦奮長戟萬古用一夫”。這是很同情的話。不苛求,吏而有同情心,善吏也。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這是勸撫之言。虔誠,衷懇,亦善吏也。

唯那石壕吏,麵目分明可憎。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對老嫗咋咋呼呼,吹胡子瞪眼,如惡犬也。蓋,惡犬之惡,三分其性,七分仗人勢耳。而霸者畜惡犬,苛政縱惡吏。

看現而今,中國之百姓,似乎已不太懼官了。官們的官氣,官威,似乎也都很收斂了。公孫龍若遇到一位官,對方大約也會像那位可愛的吏一樣,耐著性子聽他把話說完的。

但石壕吏般的吏,確乎的仍存在著。多耶?少耶?沒統計過,不好說。“呼一何怒”者,有時還竟非吏,而隻不過是吏下之員罷了。

他們小小的權力在握,每紮起大大的架子。什麼規定一旦由他們掌控著尺度,那幾乎就半點兒人性化的空間也沒有了!除非你是他們的親朋好友。若是,什麼原則,什麼限製,一概都可以變通的。否則,你的特殊情況再怎麼特殊,那也沒有申訴的機會。往往是,你那裏還沒說出第三句話呢,他已經大不耐煩了。

公孫龍要是活在今天,恐怕會一次次被扭送“有關方麵”的吧?

和諧社會,吏責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