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保”專家又吸著一支煙。
我問:“他埋在你們林區了?”
他說:“不。他被火化之後,骨灰寄給了他南方的什麼親人……估計,就是往常從南方寄給他榨菜的親人吧。這也隻是我們的估計而已。憑我們幾個初中生,當年打聽不清關於他的什麼真實情況。也根本不知道向誰們去打聽……”
“那,後來你們幾個……”
“‘文革’一結束,我們先後都考上了大學。現在,除了我,我們中還出了兩位大學教授、一位林業局副局長。還有兩個成了外國人,一個在美國,一個在法國。他倆起先也在大學裏任教,近年失去聯係了。啊對了,現在縣中的校長,也是我們中的一個。縣中現在是地區的重點中學了。我早已將父母接到北京來住,在林區沒親戚。前年我回去了一次,沒什麼事兒,就是很想回去看看。一切都今非昔比了,大多數伐木工人都轉行了,少部分伐木工人成了護林隊員或育林工人。我們那個當縣中校長的發小告訴我——據他後來了解,我們的恩師……他算得上是我們的恩師吧?……”
我說:“當然。”
“他五七年大鳴大放中,因為批評亂砍亂伐的現象,成了右派,從一所大學被掃地出門,成了一名掃街人。‘文革’中,又被收集整理了幾句‘反動言論’,判刑入獄。出獄後,被押送到東北進行改造。因為七十來歲了,沒地方願意改造他了,陰錯陽差地,被像破麻袋似的甩棄在我們那個林場了。我們當縣中校長的發小,也就了解到這麼多,還不知確鑿不確鑿。我們恩師患的是晚期胃癌,這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的。當年給了他一份工資,隻有二十幾元,僅夠他吃飯活著的,哪裏能擠出買藥的錢呢?當年在林區,又能買到什麼藥呢!所以胃疼起來,也隻能忍著。現在想來,榨菜是唯一能幫他每天喝得下兩碗玉米麵糊糊的東西。他連自己園子裏收的菜都一點兒不留,證明除了榨菜和玉米麵糊糊,他的胃已經不接受任何其它食物了。也許,榨菜對於他的胃,還有匪夷所思的止疼藥作用吧,你認為呢?……”
我說:“這我很難回答你。”
他轉動著手中的半截煙,看著,語調緩慢地又說:“如果真是那樣,當年我們還饞他的榨菜,那可太罪過了。我的大學生活是在哈爾濱度過的,一到哈爾濱,我就到處買榨菜。可當年的哈爾濱。哪哪都買不到榨菜。直到我大三了,哈爾濱的某些副食店裏才出現南方的榨菜。我一買到手,就吃零嘴兒似的吃掉了一袋兒。我們中還有一位。第一次乘飛機時,飛機上發的盒飯中有一小袋榨菜。一小袋對於他是不夠的,居然厚著臉又向空姐要了一小袋。我們那兩個在國外的,隔三差五的就要跑到唐人街去吃碗榨菜麵什麼的,說否則胃裏就像有饞蟲在躥動……你明白我為什麼那麼喜歡吃榨菜了吧?”
我說:“明白了。”
“我們當縣中校長那位,專門谘詢過醫生,問他那麼喜歡吃榨菜,算不算一種病?你猜醫生怎麼回答他?”
“怎麼回答?”
“醫生說:‘我也喜歡吃榨菜啊!隻要每餐吃得清淡點兒,一天一小袋兒,多喝開水,對身體不會有什麼危害的。’醫生還說自己一犯煙癮時就吃一條榨菜,竟然把煙戒了,但願我也能那樣。一位又瘦又病的高個兒老人改變了我的人生,而榨菜使我每天的日子有種別人咀嚼不出的特殊滋味……”
我的“環保”專家朋友接著又說了些什麼,我已不再注意聽了。似乎,他說到了貴人、緣分之類的話,還說到了哪一首歌……
但我的目光已經望向我家的一麵牆壁;牆上的小相框中,鑲著一幅西方肖像派油畫,印刷品——米開朗基羅的《先知耶利米》;那先知沉鬱而蒼老,低著頭,垂著眼皮,右手撐著下巴,實際上是嚴嚴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在思想著什麼事,表情苦悶而憂傷。我覺得,那先知若瘦一些,大概就有點兒像我朋友記憶中的瘦老頭了吧?……
“你在想什麼?”
朋友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旁。
我說沒想什麼。
他說:“你對良知和責任怎麼理解?”
我說:“一回事吧?”
“一回事?難道是一回事嗎?有良知隻不過意味著不做壞事,有責任的人卻是要大聲疾呼的!在我這一行裏,我是有責任的人。在你那一行裏,你隻不過還有點兒良知罷了!知道我為什麼今天到你家來嗎?知道我為什麼向你講那些嗎?不是因為我講訴的願望太強烈了,而是為了你!因為你我已經是朋友了,因為我覺得,你這樣的作家隻保留住了點兒所謂良知,卻一點兒都不承擔社會責任了那是不對的!估計這年頭沒什麼人會跟你說這種話了。你我既有緣成為朋友,那麼我認為我應該成為你人生中的瘦老頭!盡管我比你小七八歲!……”
我驚愕;我呆住;那一時刻我雙耳失聰,聽不到他接下去所說的話了。
我的眼又一次望向《先知耶利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