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是精神病院。
高牆內,集中錯亂的意識形態;高牆外,是正常的,普識如是。
三排舊紅磚房,分隔成若幹房間。對扇鐵門,仿佛從沒開過。上有小門,一天也開不了幾次。院中央有一棵樹,塔鬆,栽不久。鐵門左右的牆根,喇叭花在夏季裏散紫翻紅,是美的看點……
我父母去世後,我將從21歲就患了精神病的哥哥,從哈爾濱市的一所精神病院接到北京,他起初兩年就在那裏住院。
哥的病房,算他5名病人。兩人與哥友好。一是丘師傅,比哥的年齡還大,七十幾歲了;一是最年輕的病人鄒良,綽號“周郎”。丘師傅曾是某飯店大廚,據老哥講,他患病是兒女氣的,而“周郎”原是汽車修配工,因失戀而精神受傷。他整天鬧著要出院。像小孩盼父母接自己回家。
某日傍晚,大雨滂沱。坐在窗前發呆的丘師傅,忽然站起,神情焦慮,顯然有不安的發現。於是引起其他病友注意,都向那窗口聚集過去。斯時雨鞭夾雜冰雹,積滿院子的雨水已深可沒踝。指甲大的冰雹,砸得水麵如同沸鼎。而一隻小野貓,無處可躲,境況可憐。它四爪分開,緊緊撓住塔鬆樹幹,膏藥似的貼著,雷電間歇,一聲比一聲淒厲地叫。才是不大點兒的一隻小貓,估計也就出生兩個多月。它那種恐懼而絕望的叫聲,帶足了求救意味。塔鬆葉密,它已無法爬得再高;全身的毛被淋透,分明是堅持不了多久了……
丘師傅毫無先兆地胃疼起來,撲在床上翻滾。病友們就拉開窗,齊聲叫喊醫護人員。一名穿水靴的護士撐傘而至,剛將門打開,丘師傅一躍而起,衝出——他從樹上解救下了那隻小野貓,抱在懷裏跑回病房。待護士恍然大悟,小野貓已在丘師傅被裏,眼前的丘師傅成了落湯雞。護士訓斥他不該那麼做,命立刻將小野貓丟出去。丘師傅反斥道:“是你天使該說的話麼?”護士很無奈,嘟噥而去。從此,那一隻小野貓成了那一病房裏5名精神病患者集體的寵物。每當醫護人員幹涉,必遭一致而又強烈的抗議。女院長倒是頗以病人為本,認為有利於他們的康複,破例允許。丘師傅貢獻洗腳盆當小貓沙盆,於是以後洗臉盆一盆二用。而“周郎”,則主動承擔起了清理沙盆的責任。院長怕院子裏有難聞氣味,要求必須將貓沙深埋。都是來自底層人家的病人,誰又出得起錢為小貓買什麼真正的貓沙呢?每日在院子裏做過集體操後,同病房的5人,這裏那裏鏟起土,用扇破紗窗篩細,再用塑料袋帶回病房。他們並沒給小野貓起名,都叫它:“咪咪”而已。當明白了它是一隻瞎眼的小野貓,更憐愛之。
“咪咪”肯定是一隻長毛野貓和短毛野貓的後代,一身金黃色長毛,背有鬆鼠那種漂亮的黑色條紋。而臉,卻是短毛貓的臉,秀氣,極有立體感。倘蹲踞著,令人聯想到剛走下T台的模特,裹裘皮大衣小憩,準備隨時起身再次亮相。“咪咪”特文靜,丘師傅枕旁的一角,是它最常臥著的地方。而且,一向緊靠床邊。似乎它能意識到,一隻僥幸被人收養的流浪貓,有一處最安全的地方臥著,已是福分,它很快就對病房裏5個人的聲音都很熟悉了,不管誰喚它,便循聲過去,伏在那人旁邊。且“喵喵”叫幾聲,表達嬌怯的取悅和感恩。它極膽小,一聽到醫護人員開門鎖的響動,就迅速溜回丘師傅的床,穿山甲似的,拱起褥子,鑽入褥子底下。有次中午,另一病房的一名病人闖來,一見“咪咪”,大呼小叫,撲之逮之,使“咪咪”受到空前驚嚇。“周郎”生氣,厲色宣布對方為“不受歡迎的人”。“咪咪”的驚恐卻未隨之清除,還是經常往褥子底下鑽。5名精神病人困惑,留意觀察,終於曉得了原因——是由於他們在病房走動時,腳下塑料拖鞋發出的“咯吱”聲。拖鞋是醫院統一發的,“咪咪”難以從聲音判斷,是不是那個“不受歡迎的人”又來了?他們便將5雙拖鞋退了,湊錢讓護士給買了5雙膠底的軟拖鞋。此事,在醫護人員中傳為精神病患者們的逸事……
那是一家民辦的康複型精神病院,享受政府優惠政策,住院費較低,每月一千餘元。親人拿患者實在沒辦法了,隻得送這裏來接受一時期的“托管”。病情稍一好轉,便接回家去。大約一千餘元,對百姓人家那也是不小的經濟負擔啊!所以,病員流動性大。兩個月後,同病房的病友已換兩人;兩名新病人不喜歡貓……
丘師傅對“周郎”比以往更友好了,有時甚至顯出巴結的意思。他將自己的東西,一次一兩件慷慨地給予“周郎”。當他連挺高級的電動剃須刀也給予時,他最年輕的病友惴惴不安了。當著我老哥的麵,“周郎”問:
“你對我也太好了吧?”
丘師傅卻說:“近來,我夜裏總喘不上氣兒。”
“你對我也太好了吧?”
“我覺得,我活不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