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在水中央
十年前我到這家醫院實習,接觸到的第一位病人是位老太太。那是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時刻,病員們大多已在用餐,草坪上隻有一位病人孤零零地佇立在花壇前,她的背影美極了。
老太太患的是心髒病,退休前是博物館的資料員,聽說她是孤身一人,她的親人都在國外。老太太經常需要躺下來休息。可是隻要能坐起來的時候,她必定是握著一本書,一本英國作家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我猜不透這本已經不新的小說為何令她如此著迷,對著我的好奇,她說她年輕時就喜歡這本書,它是她的伴。
我發現寂寞的老太太還是非常愛漂亮的,常常是對著一麵小鏡子,用一把小巧的黃楊木梳,極有耐心地,一遍又一遍梳理著灰白的頭發,頭發綰成一個發鬏,上麵插一支銀釵,很別致。梳好頭發,然後取出一支唇膏在嘴唇上輕輕地描兩下,再打開一隻胭脂盒,用手指蘸兩下,抹在手心上,而後用手心在兩頰輕輕旋幾下。這樣一來,蒼白的臉上就有了血色。那些年,化妝打扮還未成時尚,特別是能這樣對待自己的老人還是不多見的。有一天,我對她說:“您真美啊!年輕時一定更漂亮!”
她望著我笑了,然後輕輕說了一句:“要靠化妝,已經不美麗了。”聽著這樣的話,使我也有了傷感,生命就是這樣匆匆啊!
有一次昏迷醒來,她囑托我替她買幾遝紙來。此後,她就倚在床上常常握著筆,我問她是寫信嗎,是寫給國外的親人嗎?她說,不是,她說她年輕時曾在南洋生活過,從懂事直到回國,有過二十多年的國外經曆,她想把這些寫下來,作為她生命年輕過美麗過的證明。她寫得很累,我勸她停一停,她說上帝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生命終於臨到盡頭,又一次的發病醒來,已進入彌留狀態。護士長要她把國外親人的地址給她,問她是否要發電報給她的親人。她說不必了,真的不必了,他們都很忙。隻要通知一下她的單位即可,喪事一切從簡。最後,她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對我說:小姑娘,你愛讀書,寫作,我寫的那些就留給你,留給你做個紀念吧。”
目送她離開人世的時候,隻有我們幾個熟悉的外人。
後來我讀了她留下的筆記,這是一部自傳。她的文字很優美,記錄了她在國外的生活狀態。讓我深受感動的是她美麗的愛情故事。她二十歲的那年,在一次孤身旅遊途中,舊病複發昏倒在山路邊,是一個搞攝影的小夥子救了她,小夥子忍痛撂下了沉重的攝影器材,背著她走了十多裏的山路,送到一家醫院裏。等她恢複了健康,兩人已是難舍難分。
他們都喜歡讀遊記作品,尤其喜歡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她親切地戲稱小夥子為她的“星期五”。結婚後,小夥子遵從了醫生的囑咐,為了她的健康,放棄了當爸爸的權利,他們恩愛異常,生活得很幸福。不幸的是,她的“星期五”在一次航海旅途中遇了難。
這個淒美的故事始終纏繞著我。幾年後我調入一家雜誌社任編輯,第一次發稿的時候,就想到了老人留下的故事。我編好了這篇稿子署上了老人的姓名——曾蓮。我在編後記裏寫了這樣一段話:這是一位歸僑老人留下的真實故事,老人彌留之際沒有一個親人為她送行,她把遺稿留給了我,我與她的相識隻是偶然,但她的人生故事卻讓我難忘。
我編發這篇傳記,心中還存著一絲念頭,幻想有朝一日,她的親人或熟人看到了她的文字,能找上來,在她的墓地靜默一會兒,獻上一束鮮花。然而這也許隻是我的一種奢望。
可是,去年五月的一天,我的一位初識的外地作者忽然從千裏之外打來一個長途電話,他很激動地告訴我,他父親的一位朋友讀到了這篇傳記,夜不能寐,他是曾蓮過去的熟人,也是一位歸國華僑。
兩周後,我接到了這位老人的信:
“……看了《傳記》上曾蓮的文字,我很激動,多年來我無數次托人打聽她的下落,可是一直沒有音訊。我和她五十年前同在馬來西亞《隆生報》供職,我很熟悉她。隻是她的愛情生活遠沒有那樣幸福。她是一個孤兒,她和‘星期五’結婚後,因不能生育,第二年在公婆的幹預下,便離了婚。離婚後她一直獨身。‘星期五’很快又結了婚,結婚後攜同新妻在一次航海旅遊中遇難。‘星期五’遇難後,曾蓮有一個星期沒有進食,第二年便悄然回了國。這位可憐人的心裏,永遠裝著她的‘星期五’,她的隨身包裏總放著她的丈夫留下的那本《魯濱孫漂流記》……”
我讀不下去了,眼前又出現了這樣的畫麵:她取出一支唇膏,一點胭脂,她一點一點精神起來,蒼白的臉上有了紅潤,而後又說了一句讓我傷感的話來,“靠化妝,已經不美麗了……”
我的思緒漫舞起來,淚水模糊了雙眼。美麗,對於女人究竟是怎樣一種情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