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薰衣草(1 / 1)

第三十八章 薰衣草

那一年,我十五歲,一場車禍,讓我昏迷了三天兩夜,醒來時,包圍我的是白牆、白被、白床單,還有我渾身纏繞著的不讓我動一點的白石膏。窗外好像也在下冰冷的雪。唯一的綠色就是床邊小桌上瓶裏的一束薰衣草,滴著早春的露水。晨光中,他在微笑。薰衣草就是他在南湖邊上的小山上采來的。

我知道那座小山離醫院很遠。

他說:“你聞聞薰衣草上的泥巴的氣息吧。”

他還說:“薰衣草能熏衣服,也能熏去人身上的疾病。”

於是,每隔一天,他就會從小山上采一大束粘著泥巴的薰衣草,插到床邊的小瓶裏。同時,他每次都用軍用水壺裝一壺南湖的水,把小瓶裏的隔夜水換出。

我把那些薰衣草稱為樹,在我眼裏,它就是樹,我的生命之樹。我喜歡那種感覺,喜歡每一棵草裏都有一個故事的感覺。

從有了薰衣草的那天起,那間白色的小房間,成了大哥哥大姐姐相聚的地方,當然也包括他。他們是我們這個城市的文學青年。他們會把他們的感受用文字表達出來,但他們並不求發表,隻是用文字表達一種美好。現在看來,他們的那種美好就是一個想象的天堂。他們是快樂的,在他們快樂的掩映下我也是快樂的。

現在回想,那間用來治療我身體創傷的地方,已經成了我靈魂的天堂。

我能拐著雙腿走到今天,應該感謝他們,更應該感謝那個想做我哥哥的他。

他們給我起了個筆名叫薰衣草。這個送我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個送給我一本豐子愷散文,他送給我厚厚的三本《紅樓夢》……我終於在那個小天堂裏站了起來。可是我見他們的日子卻越來越少,薰衣草早已在小瓶裏幹死了。對於他,我隻能在偶爾的聽說中有那麼一點模糊的線條。

偶爾聽說,他把所有的積累換成了一台打字機。

偶爾聽說,他省吃儉用買了一整套《卡夫卡全集》。

偶爾聽說,他的小說發表在一個叫《無名文學》的刊物上。

偶爾聽說,他新找的女朋友因他一無所有離他而去。

後來,聽說他轉業回了原籍。我聽了,有些責怪他,為什麼不辭而別呢?為什麼不給我去采薰衣草了?

我大學畢業後,分到了一個大城市。

春天,我經常穿梭在這個鋼筋水泥構造起來的城市街頭,尋找著花店。我問:“你們這裏有薰衣草嗎?”

答案隻有一個:“什麼是薰衣草,花店裏哪有什麼草?”

在喧囂浮躁的人流中,我的心裏滿是寂寞。

又一個春天,我仍在這個城市裏所有的花店裏穿梭並問著去年的話題,得到的也是同樣的答案。

出了最後一家花店,我愣住了。是他,就是他。他老了,頭發花白了,午後的陽光裏,他就在馬路的對麵,弓著腰,擺攤叫賣一種塑料製品,攤前擺了一束薰衣草。我可著嗓子叫了他一聲。他抬起頭看了看我,好半天,突然不顧一切地拿起那束薰衣草就往馬路這邊跑。不想那束薰衣草連同他永遠地送給了一輛急馳而過的汽車。

後來,香港的一部叫《薰衣草》的電影風行了。這個城市的花店裏賣火了薰衣草,也許我拐著雙腿的緣故吧,所有花店的老板都認識我了,一見到我就說:“你要的薰衣草到貨了。”

可是我再也不買薰衣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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