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從小在遼寧中部的鄉村裏長大,從兩歲長到二十歲。也就是說遼中山川的景物、風俗、四季變化,和田野裏那些世代艱辛的生活,必然要成為他血液裏的東西,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是決定性的一部分。等到他三十歲開始小說創作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城裏人了。城裏人的生活是悶在水泥樓房裏和裝在汽車輪子上的,城市裏的一切和遼中鄉間的生活有霄壤之別。可二十歲之前的記憶卻頑強地回到了生命中來。於是,我們就有了眼前這本叫做《呼吸的石頭》的小說集。被望不斷的丘陵折彎的視線,從厚厚的積雪下麵掙紮出來的莊稼稈,在雪窩子深處亮起來的溫暖的燈光,燈光下麵暖得叫人忘魂的熱炕,傍晚的昏暗中淒迷傷感四下飄蕩的炊煙……當然,還有形形色色年齡不同,命運不同,結局不同,喜怒哀樂也不同的人們。——這個叫西沙滸的世界,因為邸玉超的記憶和表述,從一個人的生命深處,從他的血液裏流淌出來,成為眼前的這些文字,成為打動了別人的故事。當我們這些陌生的“別人”被打動的時候,西沙滸在無意間成為了許多別人的生命的一部分。由此,一個人的世界成為了許多人的世界,一個人的情感滲透到許多人的情感之中。或許這正是小說的迷人之處吧。
在把全書二十多篇小說都讀過之後,我覺得《過年》、《醜兒》、《生》、《春寒》、《狄氏先生和狄氏太太》、《連二大炕》這幾篇是這個集子裏寫得比較好的作品。其中我最喜歡的是《過年》。讀邸玉超的這些小說,你會有一種紮實,厚重的質感。就像看見一些粗重的石雕厚墩墩地戳在地上,石頭和雕刻都不求精美、細致,但卻讓你分明感到了粗糲而又沉重的分量。邸玉超不回避生活的殘酷和不平,《生》、《春寒》、《連二大炕》幾乎就是一種生活現實的陳列。讀到它們,你好像又讀到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小說,比如魯迅的《故鄉》和《祝福》,比如茅盾的《春蠶》,比如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那些因為貧困、壓迫和不平等而發生的悲劇,再一次出現在我們麵前。時代雖然不同了,可這個換了背景的人世間,卻永遠在上演著千年不變的老故事。一個有良知的寫作者不會對這樣的故事轉過臉去,內心的疼痛必然會凝結成筆下的文字。當然,文學和小說不是對生活被動的記錄。可傑出的想象、豐富的表達卻必然源自最深刻的體驗,和最真實的心靈的疼痛。有了這個前提,才會有超越的機會和可能。喧嘩悠遠的林濤之所以能動人心魄,是因為有百尺樹根深深地紮在泥土之中。
我之所以最喜歡《過年》,是因為在這篇小說裏你不僅可以看到邸玉超對於生活的超越,甚至可以看到一種對於故事的超越。兩個平凡的老人,平淡無奇相濡以沫地度過了一生。他們平凡瑣碎的生活和千萬個平凡的普通人一模一樣。沒有悲劇,沒有喜劇,像一潭靜水,一潭初冬的靜水,在經曆了春風,夏雨,秋霜之後,已經有晶瑩透明的冰茬結在水麵上了,隻等著第一場寒風一到,一切都要無聲無息地結束,這潭靜水就會被封凍在厚厚的冰層下麵。在這篇小說裏,你讀不到故事,甚至讀不到情節,兩位老人飽經滄桑的一生都變成一些模糊的記憶,最真實的生活就是嘮嘮嗑,抽袋煙,曬曬太陽,跪在炕頭上叫老伴撓撓癢,坐在大缸裏舒舒服服地泡一個熱澡,然後等著包餃子,等著放炮過年。衰老的生命就是在這樣瑣碎凡俗的細節中戛然而止。老德善在新年將至的除夕之夜無疾而終,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吃上過年的餃子。善良心細的德善大媽為了“怕耽誤大夥過年”,也為了和老伴廝守這最後的時光,竟然把咽了氣的老伴蓋在被子底下,在炕頭上擺了一天一夜,有板有眼地給來拜年的孩子們散糖、散煙。然後,德善大媽就佇立在大年初二破曉的寒風之中,焦心地等著回娘家的女兒。然後,西沙滸的村民們終於聽到了從老德善家裏傳出來的哭聲。當這篇小說在哭聲裏結束的時候,也還是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悲劇和故事。那哭聲也同樣是凡俗生活的一部分,和天下所有人的生老病死一樣,勞碌了一輩子的德善大伯死了。可是,我卻被這個沒有故事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凡俗生活的溫暖,凡俗生命的尊嚴,和對這生命的愛惜與眷戀,都從德善大媽那張被凍僵的臉上動人地流淌出來。——所有的人都經曆過自己的生活,可隻有被深刻表達的那一切才能感動人。所有寫小說的人都在編織著自己的文字,可隻有和心靈深刻相通的文字才能被稱之為文學。